实际上,我们家除去保姆和奶妈之外,碰到婴儿喂奶时期,就只有一些女仆——侍女。她们是我家雇用的,不过都在我家待很长时期。我清楚地记得其中之一叫薇拉,她在我家待了几年,跟着我们到乡下去度过两三个夏天,一般说来在我们家还很过得惯。可是,唉,到头来还是出了丑事,离开我家。她父亲是个手艺高明的细工木匠,他和他的老婆正如俗话所说,不了解他们的薇拉的心事!继她之后,我们没有再雇过女仆,因为妈妈从村里带来三个姑娘,都是孤女,承担了女仆的所有职责。其中两个姑娘,我还记得,一个是阿丽莎,一个是卡嘉。前者,即阿丽娜,后来叫阿丽娜·阿尔希普耶夫娜,是个极为谦恭的姑娘,经常织花边或做其他活儿。后者卡嘉是个热情如火的姑娘。
我们厨房里的仆人有四个,即:一是车夫大卫·萨维里耶夫,我们平日叫他大卫,其实他是我父亲的跟班。除了他那四匹马,大卫什么也不懂,也没有其他什么活儿。不过他出车的次数频繁,所以他的活儿也够忙的了。爸爸特别喜欢这个人,比起其他仆人来,更加看重他。二是听差费奥多尔·萨维里耶夫,他是车夫大卫的兄弟。我不记得为什么叫他听差。其实叫他看院子的更恰当,他的职务是劈木柴,搬到炉灶旁,管好炉子,挑水,专供烧茶用的水,每天由他从苏哈濑水塔挑一担泉水。偶尔,我母亲独自步行进城去,费奥多尔穿起仆人的号衣,戴上三角帽,离她几步路,神气活现地跟在她后面,护送她进城去。或者,我母亲没有父亲陪同,独自一人乘车出门时,费奥多尔也穿起号衣,站在马车后部仆人站的踏板上。这在当时莫斯科的礼仪中是必不可少的一条规矩!这两个人,车夫大卫和费奥多尔是亲兄弟,都是矮个儿。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成为父亲的农奴的,只知道还在父亲结婚之前他们就是农奴了。幸好他们都是无耕地的贫苦农民,他们从来不想起,也不惦念他们的故乡。三是厨娘安娜。她也是农奴,很久之前,在我们买下村庄之前她就当厨娘了。她是个出色的厨娘,真正能够顶得上一个厨师。四是洗衣妇瓦西里莎。她的职责是每星期头三天站在木盆旁洗衣服,后三天使用夹衣器和熨斗烫衣服。瓦西里莎也是个农奴,可是后来不见了,或者,说得简单些,逃走了。她的逃跑,引起我父母的感触,与其说是物质方面的,倒不如说是精神方面的,因为她的潜逃会使农奴们怀疑我家的生活条件不好,然而其实对他们来说,我家的生活是很好的。
我们的熟人
我们的熟人,即我们父母亲的熟人,为数甚少,其中有些人仅是点头之交,另一些人是互有造访的熟人。前者我只一一列举,对后者我略说一二。首先,莫斯科玛丽雅医院的职工自然是我们的熟人,我就从他们开始讲起。
一亚历山大·安德烈耶维奇·利赫吉尔(妻子薇拉,父名已忘),是莫斯科玛丽雅医院的主任医生。他摆出上司的派头,平时从来不轻易上我家来,只是逢到父亲的命名日,才在晚上来一趟。他有个儿子彼嘉,极其娇生惯养,甚至从来不到花园里去散步,因此我们是遇不到他的。一年两三次,他家的人带他到我们家来玩,也就是来跟我聊天;我也回访他两三次。我们孩子间的交往仅至于此。他的父亲,即亚历山大·安德烈耶维奇·利赫吉尔医生,我记得在1837年的头两个月,即我母亲患肺病到了后期,他几乎每天早晨上我家来,和其他医生一起走访病人,这似乎大大减轻了母亲临死前的痛苦。他的妻子也爱摆架子,偶尔和母亲互相拜访。
二库兹马·阿列克谢耶维奇·舒罗夫斯基,是医院里年纪最老的医生,当时已将近七十岁,担任公职已三十五年以上。这个人通常只在上午到我家来,父亲的命名日那天则晚上来,不过他家的女眷倒是常来看望我母亲的;她们包括:
(一)他的妻子阿格拉菲娜·斯切潘诺夫娜;
(二)小姨玛丽娅·斯切潘诺夫娜;
(三)他的上了年纪的女儿丽扎维塔·库兹明尼奇娜。她们三人经常上午来我母亲处喝杯咖啡,往往是十点多钟来,坐到十二点多钟。谈话的题目无非是牛肉、小牛肉、方糖以及糖浆等等的市场行情,此外也谈论印花布和其他布料,衣服式样。
进行这种谈话时,我常常在场,因而这些话深深印入我的记忆中!母亲也经常到舒罗夫斯基家去喝上这么一杯咖啡,而且每次都带我同去。他们的接待和谈话一如我家。丽扎维塔·库兹明尼奇娜已将近四十岁,她吸鼻烟。库兹马·阿列克谢耶维奇除了女儿之外,尚有两个儿子:
(一)阿列克谢耶维奇·库兹米奇,已经是个医生,就在莫斯科玛丽雅医院任编外主治医生,等他父亲退休以便顶替其职务;
(二)尼古拉·库兹米奇,或者叫柯里亚,是莫斯科大学学生。这个青年比我的哥哥们年纪大,难得赏脸跟他们聊聊。
三莱琴格医生——父亲;
四莱琴格医生——儿子;
这两人跟我们仅仅是点头朋友。老莱琴格是个鳏夫,他和儿子的关系正如老舒罗夫斯基同他的医生儿子的关系一样。
五罗扎林医生,点头朋友。
六加甫里尔·鲁基扬诺维奇·梅利霍夫医生,年事已高,他妻子乌斯季扬·亚历克赛耶夫娜跟我们家的人也认识,但很少往来。
七药剂师,好像是叫许赖德尔,他的妻子玛芙拉·费里克索夫娜及两个成年的女儿。药剂师本人很少上我家来,但他的家眷常常上午来看我妈妈。我妈妈也时常带着我去他家玩。
八约翰·巴尔肖夫神甫。这位神甫有两个儿子,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雅科夫·伊万诺维奇·巴尔肖夫。兄弟俩以优异的成绩从莫斯科大学毕业后,都被选派公费出国留学,后来回莫斯科父亲处时曾来我家拜访。他们来访的情景我记忆模糊了,但我很清楚地记得父亲在他们来访后时常说:“且不说我能不能等到那么一天,我只要能确实知道我的儿子们也会像巴尔肖夫兄弟那样有出息,我就死也瞑目了!”父亲的这番话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记忆中。后来巴尔肖夫两兄弟分别成了彼得堡大学和莫斯科大学的著名的刑法教授。在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的法律系大学生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莫斯科的巴尔肖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在一堂课上必定讲这样一句话:“俄国的刑法学园地里生长和培育了两朵花,那就是我在彼得堡的弟弟雅科夫和在莫斯科的我。”彼得堡的巴尔肖夫(雅科夫·伊万诺维奇)也说:“俄国的刑法学园地里生长和培育了两朵花,那就是在莫斯科的哥哥谢辽沙和在彼得堡的我。”所以人家给他们取绰号叫:谢辽沙哥哥和雅沙弟弟!
九费奥多尔·安东诺维奇·马尔库斯和他的妻子安娜·格里戈利耶夫娜。他是莫斯科玛丽雅医院的管事,他的住所也在石头厢房里,正好在我家楼上,格局也和我们的一模一样。他是后来的著名御医米哈伊尔·安东诺维奇·马尔库斯的亲兄弟。据我记得,他在三十年代初便已结婚。他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作为我们的近邻,他打光棍的时候就常常上我们家来,和我爸妈闲聊消磨黄昏。他说话很出色,我常常一边听,一边盯住他的眼睛,瞧他怎么说话!长篇小说《少年》中,少年波特罗斯托克的房东彼得·伊波里托维奇老是愉快地说些笑话奇闻,这个形象即是从费·安·马尔库斯身上来的。(《最后几部长篇小说》,页175—176)总之,他在我的童年回忆中留下了最愉快的印象。结婚以后他还不时来我们家串门,但是他没有把自己的妻子介绍给我妈,不过对医院同事的太太们,他一概没有作过介绍就是了。我母亲去世时,他应我父亲的请求,担任主持丧事的总管。丧事办完后,他几乎每天来看望我父亲,与父亲谈话解愁,这段时期他还与我们格外接近。妈妈去世以后,父亲提出辞职,迁居乡下,费奥多尔·安东诺维奇·马尔库斯还几次把我从车尔马克寄宿中学接到他家去过节。
十我应该提一提阿尔卡季·阿列克谢耶维奇·阿尔丰斯基在未完成的叙事诗《大罪人的一生》草稿上,一个主要的中心人物用了阿尔丰斯基这个姓。(见《文件》)在长篇小说《少年》中,维尔西洛夫和阿尔卡季·陀尔戈鲁基这两个人物,有一部分来自阿尔丰斯基。和他的妻子叶卡捷琳娜·亚历克赛耶夫娜,原姓加尔德涅尔。这两个人我稍微有些记得,因为他们几乎到二十年代末才离开医院。叶卡捷琳娜·亚历克赛耶夫娜是我母亲的真正的朋友,据母亲说,她们几乎天天见面。阿尔卡季·阿列克谢耶维奇·阿尔丰斯基从医院转到莫斯科大学医学系去当教授,后任系主任。很妙的是我母亲就安葬在拉扎列夫公墓她过去的好友叶卡捷琳娜·亚历克赛耶夫娜的旁边。这对夫妇生了几个孩子,其中有个儿子阿辽沙,后来叫亚历克赛·阿尔卡季耶维奇。他们的这个儿子是我在车尔马克寄宿中学的同学。
我们的客人
我已谈过我母亲方面的亲属,再作些补充。我把他们当作我们家的客人,分别加以叙述。
他们之中占首要地位的,自然是外公费奥多尔·季莫费耶维奇·涅恰耶夫。在我开始记得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六十五岁左右的老人。1795年7月29日,他第一次结婚,娶了我们的外婆瓦尔瓦拉·米哈伊洛夫娜。1813年6月8日外婆去世,外公于1814年5月18日第二次结婚,娶了奥尔迦·雅科夫列夫娜·安季波娃。起先外公、外婆和家人住在巴斯孟街一套租来的寓所里,后来搬到他的大女婿亚历山大·阿列克谢耶维奇·库玛宁处居住。这次搬家似乎在我母亲出嫁之后,因为我母亲是从她的父亲处,而不是从姐夫库玛宁处出嫁的。外公每星期上我家来吃一次饭,似乎始终是在固定的一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每星期四。逢年过节他总是在大女婿库玛宁处吃饭。外公来吃饭的那天,往往他没有到以前,我们小孩子老早就不停地朝窗外张望了。一瞅见外公拄着手杖来了,我们一下子叫嚷起来,声音之响,简直像抬神像出屋!不一会儿,他就走进前室,悄悄脱去外衣妈妈出去迎接外公,他挨个儿吻遍我们所有的孩子,分糖果点心给我们;然后坐在会客室里,跟妈妈聊天。他经常穿一件深棕色的常礼服(我记不得他穿别的外套),纽扣孔里挂着一枚用安娜勋章绶带系着的小勋章,上面刻的题词是:“功绩不归我们,不归我们,属于您的名下。”1812年之后,他所剩下的只有这一件东西了!过了一会,父亲下班回来,亲热又高兴地向岳父问好,接着我们坐下吃饭。这一天我们家的饭菜总是比较精美的,不过,顺便说一下,我们家的饭菜一向是丰盛可口的。吃过饭,外公略坐片刻,准备回家,就走了,直到下星期四我们才再看见他。我从来记不得外公什么时候和他的妻子奥尔迦·雅科夫列夫娜一起到我们家来过。他大概感觉到妈妈对继母不太有好感,也可能是为了让自己有机会跟女儿面对面地谈谈话外公这样的来访一直延续到1832年初,此后他就躺倒在床上了。他患胸腔积水症已经很久,1832年初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