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列谢耶夫怀着巨大的热情和感情,不时朝着普希金的雕像,朗读了他的优美的诗篇。等他走下讲台,听众掌声雷动,经久不息。他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还不断鞠躬致意。普列谢耶夫朗诵诗作《纪念普希金》不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说之前,而是在演讲之后,情绪兴奋的听众两次叫幕。
随后响起主席的嗓音:“协会的尊敬的会员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言。”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起身来,收起他的稿纸,慢吞吞地走到讲台上,继续神经质地翻阅那几张纸,显然是发言的草稿本,顺便说说,他后来几乎没有去用它。我仿佛觉得他从昨天起人就消瘦了。燕尾服穿在他身上像挂在衣架上;衬衫已经皱巴巴的;白领结系得很马虎,似乎马上就要散掉。再加上他走路拖着一条腿。“狂热者”又活跃起来,向周围的人解释:“这是因为他服苦役那么多年的缘故;人家拿铁球坠在他们的腿上”怀疑主义者恶毒地轻声说:“那是在法国,您是从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中看来的吧。”当时我觉得怀疑主义者的话是对的,可是过了许多年以后,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沃尔康斯基公爵(他跟随其父,著名的十二月党人,在西伯利亚流放中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告诉我,有一次,他看到怎样把一群苦役犯从一个监狱“撵到”(用当地的话说)另一个监狱,人家指给他看其中的一个苦役犯,说:“这是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看到一个神色愁苦、面带病容的人,戴着镣铐,叮叮当当地和另一个苦役犯搭伴在走,他们是铐在一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走上讲台,如雷的掌声迎接他——我清清楚楚记得一切细节——他朝前伸出一只手,似乎想叫人们不要鼓掌。等掌声稍停,他没有说通常的“诸位女士,诸位先生”,却开门见山地说:“果戈理说过,普希金是个特殊现象,也许是俄国精神的唯一的现象。我加上一句:还是带有预言性的现象。”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笫一句话不知怎么说得低沉,但后面那个字眼说得比较响,不知怎么带有神秘的意味。我感觉到,不仅是我,整个大厅的人都颤抖了一下,领会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说的全部实质就包含在“预言性”这三个字之中,他将要说出非同寻常的话来了。这不会是通常的纪念活动中词句漂亮的讲话,像头天晚上屠格涅夫所作的发言那样,而是卡拉马佐夫式的、沉重的、痛苦的长篇大论,但是抓住人心,无法摆脱,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察觉他的话所产生的影响,又大声说了一遍:“是的,普希金的出现对于我们大家,所有的俄罗斯人,无可争辩地有着某种预言性的东西。”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普希金的创作分成三个时期,他指出,在第一个时期,在《茨冈》的阿乐哥身上,普希金就已经找到和天才地发现了祖国大地上那个不幸的浪子,“那个历史性的俄国浪子,带着如此历史必然性地出现在我们这个跟人民脱离的社会里”。这个浪子一定要有幸福,不仅是个人的幸福,俄国的幸福,而且是全世界的幸福,才能安定下来;不起眼的幸福他不会忍受。这个人产生在彼得大帝改革以后的第二个世纪之初,在我们的脱离我们人民的知识界。
“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依旧提高了嗓音往下说,所以他的声音现在响彻整个大厅,不过有时候嗓音中透露着神经质的、虚弱的声调,“现在我们俄国知识界人士大多数是顺从地做官,或者在银行工作;玩玩小输小赢的朴烈弗伦斯,丝毫没有像阿乐哥那样要逃到漂泊的茨冈人的宿营地去的意思。如果他们要以‘欧洲社会主义的情调’(俄国人的善良性格会赋予他这种情调)来大大地放纵一下的话,那么这只是暂时的,”说到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换成轻轻的神秘的声音,但是大厅里非常安静,他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是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继续说,“如果我们不走上恭顺地与人民交往的真正的道路,那么到某个时候我们大家也会面临这个问题的。就算不是全体吧;只要有十分之一的人感到不安就足以使其他的绝大多数人因他们而找不到安宁了为了不知失落在什么地方、不知被什么人丢失、谁也无法找到的真理,开始哭泣,悲伤,害怕,然而真理在自己身上。在自己身上寻找自我吧,你就会看到真理”
说到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在纸头上找出什么来,但是显然没有找到,便把纸头放在一边,把话直接转到如他所说的普希金的正面典型人物——达吉雅娜身上。
“是的,这是美的正面典型,这是俄罗斯妇女之神!”他高声叫道,“这样的俄罗斯妇女的正面的美的典型在我们的文学中没有再出现过也许除了”说到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好像考虑起来,然后,好像战胜了自己,迅速说道,“除了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中的丽莎”
整个大厅的人都朝着屠格涅夫看,他挥挥双手,激动起来了;随后他双手掩面,突然轻声哭泣起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停住了,看了看他,然后从讲台上放着的杯子里喝了口水。沉默持续了一会儿;一片寂静之中但听得屠格涅夫的强忍着的抽泣声。过了一会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接着讲下去:“然而奥涅金不了解达吉雅娜。不可能了解。在长篇小说的第一部中,达吉雅娜没有被他认识,没有被他看重就过去了啊,如果他到乡下去,第一次与她见面时,恰尔德·哈罗尔德或者拜伦爵士本人也从英国赶到那里,把达吉雅娜指给他看的话啊!那时奥涅金也许会既震惊又诧异的吧,因为在这些俄国第一流的受苦受难者身上有时有着那么多的精神上的奴颜婢膝!达吉雅娜是了解这一点的。普希金在长篇小说的不朽的诗行中描绘了达吉雅娜,她正在这个如此不可思议的、对她来说又是如此神秘的人物家里参观她的嘴唇轻轻翕动:他是不是一个拙劣可笑的人物呢?不,到小说的结尾,达吉雅娜也不能跟着奥涅金走,如果是一个法国女人或意大利女人,是会跟着去的!”
“狂热者”轻声在我耳边说:“这可是整个观点的改变哪!要知道别林斯基在这一点上曾经责备过普希金”别林斯基在专门论述《叶甫盖尼·奥涅金》的著名文章中,指责达吉雅娜不该违背感情去屈从于被曲解了的责任。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别林斯基相反,他把达吉雅娜的形象当作“人民的真理”和“美”的化身来加以解释,把她拒绝跟着奥涅金走的决定解释为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之上。为了说明这一或那一看法,这些观点在后来的文学评论中屡次被提出来作对比。例如,见弗·弗·西波夫斯基和恩·列尔涅尔之间就这方面进行的论战。(弗·弗·西波夫斯基,《奥涅金,达吉雅娜及连斯基》,——《俄国旧事》,1889年,第5期;恩·列尔涅尔,《换汤不换药》,——《俄国档案》,1900年,第2期)
响起响亮的掌声。
稍稍停顿了一会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转而谈到普希金对待俄国人民的态度。
他说:“无论在普希金之前还是在他之后,没有一个作家像普希金那样,和自己的人民有那么亲密的、血缘般的联系。在我们作家中间有许多了解人民的行家。他们亲切地、很有才气地、满怀热爱地写到人民;但是,如果拿他们和普希金相比的话,那么,确实,这仅仅是一些写人民的‘老爷’了除去一个,至多两个是例外,况且这也是在最近时期”
说到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停下来,看了看舞台上,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狂热者”悄声对我说:“他在找托尔斯泰,但是,第二个是谁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停止说话,又去摸摸那几张很少使用的纸头,然后抬起头来,不知为什么特别响亮地、热情奋发地说了起来,这时候他已控制了整个大厅。看来他现在要表达他的最重要的思想了。大家都知道这情况,整个大厅里的人都把眼睛盯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转而论述普希金的最后一个时期的创作活动。
“这里,”他高声说道,“普希金有一种美妙的东西,在他之前,无论在哪一个人身上,在哪里也看不到的东西。曾经有过大量的杰出天才,各种各样的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席勒,但是没有一个人像普希金那样能拥有同情全世界的本领。这种能力,我们民族的最主要能力,是他和自己的人民共同拥有的,正因为这样,他才是民族的诗人!这一点很重要。莎士比亚笔下的所有意大利人仍旧是些英国人。只有普希金一个人能够充分再现其他民族。你们重新看一遍《唐璜》,要是没有普希金的具名,您不会相信那不是西班牙人写的!记得吗,空气中飘散着月桂和柠檬的香味!至于浮士德中的场面,难道不是德国的?而在《瘟疫流行时的宴会》中,竟听得出英国天才的声音。至于《仿可兰经》,那难道不是伊斯兰教?”
陀思妥耶夫斯基凭着记忆从普希金的诗作中引用了一系列例子。
“是的!”他高声说道,“普希金无疑预感到我们的未来的伟大使命。在这种地方他是猜测者,是预言家!做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也许就意味着只做所有的人的兄弟——一个为世界所共有的人我们的斯拉夫主义和西欧主义不过是我们之间的一场大误会。我们的整个历史在证实这一点。因为我们总是为欧洲效劳的多,为自己出力的少。我不认为这是由于我们的政治家无能而产生的经过长期的探索,我们的任务也许就在于使欧洲的矛盾得以和解;给欧洲的精神指明出路;道出世界大同和按基督的福音教义所说的兄弟般和睦的最终结论”
说到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顿住了,不知为什么两手一拍,似乎预见到有人反驳,但是整个大厅寂然不动,都在倾听他说话,好像听预言者说话。
“我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声叫道,他的嗓音里有一种简直令人不解的力量,鸣响着震魂摄魄的音调,“我十分清楚地知道,我的话显得兴奋,夸张,带有幻想性;主要的是显得过分自信:‘我们的土地,我们这块贫瘠、粗糙的土地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吗?是指定要我们向人类说一番新的话吗?’什么话?难道我说的是经济上的荣誉?说的是剑的荣誉,还是科学的荣誉?我说的是人的兄弟情谊。就算我们的土地是贫瘠的吧,然而化作奴隶形状的基督一边祝福,一边周游的恰恰也是贫瘠的土地。他,基督自己,不就是降生在秣料槽里吗?
“如果我的思想是古怪想法,那么在普希金方面这种古怪想法就是有根据的了。如果普希金活得长久些,他就来得及向我们解释我们的意愿的全部真相。大家也就会明白这一层道理。我们之间也不会有误解,不会有争论。然而上帝另外作了安排。正当普希金精力最充沛的时候,他死了,显然把某种伟大的秘密一起带入坟墓了。所以现在,我们失去了他而在猜测这一秘密”德·尼·柳比莫夫的复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说内容大体近似,稍微啰唆了些,大概是回忆录的作者看了发表的原文以后回想起来的。在叙述演说的内容时显然强调了基督教的因素。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一种低低的、热情奋发的声音讲了结束语,低下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知为什么匆匆离开讲台。大厅里的人都愣着,似乎还在等待什么。后排突然响起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您猜着了!”上层敞廊上也有几个女人的嗓音在呼应。整个大厅猝然一振。响起了叫喊声:“猜着了!猜着了!”雷鸣般的掌声,不知什么喧嚷声、跺脚声和一些妇女的尖叫声。我想,莫斯科贵族俱乐部的四壁之内,无论在这之前或之后,从来没有响起过这样暴风雨般的欢呼声吧。大厅里,舞台上,名副其实是所有的人都在喊叫,拍手。阿克萨科夫奔过去拥抱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像头熊似的,张开胳膊,踉踉跄跄地径直朝着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去。一个歇斯底里的年轻人,推开众人,冲向舞台,嘴里反常地喊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仰面朝天昏倒在地上。大家动手抬他出去。人们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带到圆厅。屠格涅夫和阿克萨科夫挽着他的手领他去;他看来有些虚弱;格里戈罗维奇在前面奔跑,不知为什么挥着手帕。大厅里的人仍然很激动。
忽然大厅里流传着一个谣言,不知是谁放出来的,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受其苦的癫痫症发作,快要死了。大批的人向舞台上涌去。结果原来完全是胡说八道。格里戈罗维奇挽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把他从圆厅领到舞台上,一边高举手帕不停地在头顶上挥舞。
主席拼命摇铃,一再宣布继续开会,由伊万·谢尔盖耶维奇·阿克萨科夫发言。大厅里稍稍安静了一些,可是阿克萨科夫本人却激动异常。他跑到讲台上,叫道:“上帝呀,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言以后,我不想说话,也不能说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言以后无法说话!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说是一件大事!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一切都明白了。再也没有斯拉夫主义者,再也没有西欧主义者!屠格涅夫和我意见一致。”屠格涅夫在座位上叫喊着什么,意思显然是肯定的。阿克萨科夫走下讲台。但听见一片叫声:“休会!休会!”主席摇铃,宣布休会半小时。人们纷纷散去。陀思妥耶夫斯基演说之后,听众被他的话所震动,异常激动,故而立即宣布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