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论和唐代制礼
一上帝名号的改革
东汉以后,先是三国,后是两晋南北朝。统一的国家分裂了,原本政教一体的教也发生了分裂。这个分裂,首先表现为上帝名号的混乱。
继汉而起的曹魏政权,认为汉代的上帝祭祀不合规范,他们又进行了改进。他们也没有沿袭汉代的上帝名号,而是采用了新的名号。《通典》卷四二载,景初元年(237)十月,魏明帝下诏道:
曹氏世系,出自有虞氏。今祀圆丘,以始祖帝舜配,号圆丘曰皇皇帝天,郊所祭曰皇天之神,以太祖皇帝配。
《宋书·礼志》载,曹魏青龙年间,魏明帝有诏道:
今祭皇皇帝天、皇皇后地、天地郊、明堂、宗庙,宜皆用白。其别祭五郊,各随方色。
依此诏书,则曹魏所祭的最高上帝,是“皇皇帝天”。
刘备自以为继汉正统,上帝名号一仍其旧:
刘备章武元年,即皇帝位,设坛。“建安二十六年夏四月丙午,皇帝臣备,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宋书·礼志》)
孙权则称上帝为“皇皇后帝”:
孙权初称尊号于武昌,祭南郊告天。文曰:“皇帝臣孙权,敢用玄牡,昭告皇皇后帝。……”
“皇天上帝”出自《尚书·召诰》和《礼记·月令》。“皇皇后帝”见于《诗经·鲁颂》和《论语·尧曰》。“皇皇帝天”不知所出,其创造的根基,也离不开儒经。
晋代,群臣讨论,称上帝为“昊天上帝”:
泰始二年……时群臣又议: 五帝,即天也。五气时宜,故殊其号。虽名有五,其实一神。明堂南郊,宜除五帝之坐。五郊改五精之号,皆同称昊天上帝,各设一坐而已。(《宋书·礼志》)
“昊天上帝”出于《周礼·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左传·成公十三年》有“昭告昊天上帝”语,《诗经·云汉篇》也有“昊天上帝”称号。至于单称“昊天”以指至上神,则儒经中所在多有。以“昊天”指至上神,多见于《诗经》,以“皇天”指至上神,多见于《尚书》。这是儒经中两个最普遍的对至上神的称呼。
到了梁代,至上神的名号又改为“天皇大帝”:
梁武帝即位,南郊为坛,在国之南……正月……上辛行事。用特牛一,祀天皇大帝。(杜佑《通典》卷四二)
“天皇大帝”不见于儒经,但见于《春秋纬·文耀钩》。纬书是两汉之际儒者的创造,所以被郑玄引入对《毛诗》、《周礼》、《礼记》等儒经的注释,也广为后世儒者所知。
北魏时代,至上神曾经称过皇天上帝,后来大约称昊天上帝。参阅《魏书·礼志》。北齐、北周,则称至上神为“昊天上帝”:
北齐每三年一祭,以正月上辛,禘祀昊天上帝于圆丘。
后周宪章,多依周制。正月上辛,祀昊天上帝于圆丘。(杜佑《通典》卷四二)
北齐还有一项重要改进,就是把祭祀上天的日子定在冬至:“后诸儒定礼,圆丘改以冬至祀之”(杜佑《通典》卷四二)。隋承北周,但祭天的日子也定在了冬至:
隋文帝受命,再岁冬至日,祀昊天上帝于圆丘。
经过魏晋南北朝,昊天上帝作为至上神的名号,即将被确定下来。
这一时期上帝名称的混乱,使我们可以想见春秋战国时代各国上帝祭祀的混乱。不过春秋战国时代的混乱,是真正的混乱,各国都要把自己的祖宗尊为上帝。而此时的混乱,则有一个中心,那就是儒经。这说明儒经已经成为中国人信仰的中心;对于中华各民族的凝聚和统一,起了重要的作用。
随着至上神名号的改变,五帝的名号也发生了重要变化。东汉时代把句芒、祝融等作为五帝名号的做法没有被延续下来。其原因,也是在儒经上找不到根据。这时候,虽然于儒经无据,但由于谶纬书被说成是孔子之言,其中的五帝名号逐渐引起了后世儒者的重视。
谶纬之学出现于两汉之际,被当今学界深加诟病。所谓谶纬之学,就是使孔子所说的“不言”的天,采取了“言”的形式,给人发布命令。就汉代的历史看,它是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的极端发展。从更长的历史发展看,它是孔子以前可言的天在新条件下的重现。在孔子之前,秦穆公、赵简子所见的上帝,就是一个可言的天。
谶纬中所记载的“天言”,绝大多数都是荒唐的神谕。然而,荒唐可以是荒谬,也可能是新的创造。所以在那大量的沙子中间,也时现闪光的金粒。比如科学史界非常重视的“地动说”,就是汉儒借助谶纬所作的重要的、天才的科学假说。上帝观念的更新,也是从纬书开始的。正因为如此,历代儒者,在解释儒经的时候,也常常不能不引谶纬之说。宋代欧阳修曾经抨击孔颖达引纬解经,但无法实现他删除其中谶纬内容的愿望,也无法阻止其他儒者把孔氏的《五经正义》作为必读之书。没有其他原因,因为儒者们认为,那些解释是正确的。
在这被认为是正确的解释之中,就包括对上帝名号的解说。
据《春秋纬·文耀钩》,五帝的名称分别是: 灵威仰(苍、青帝)、赤熛怒(赤帝)、白招招,一作昭。矩(白帝)、叶叶,同协。或作汁,亦通协。光纪(黑帝)、含枢纽(黄帝)。据《尚书纬·帝命验》,则五帝的名称分别是: 灵府(苍帝)、文祖(赤帝)、显纪(白帝)、玄矩(黑帝)、神斗(黄帝)。 一说“灵府”、“文祖”等只是五帝的府第。见司马贞《史记索引·五帝本纪》。据司马贞《史记索隐·天官书》,灵威仰等名号来自纬书《诗·含神雾》。据现存辑佚而成的纬书,则《河图》类、《春秋》类纬书中,都有灵威仰等五帝帝名的记载。
给五帝重新命名,其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使这天上的五帝脱离他们的原型,使之成为更加一般的上帝。
在著名的儒者之中,大约最早是郑玄据纬书把灵威仰、赤熛怒等五帝名号引入儒经注释。《周礼·小宗伯》:“兆五帝于四郊。”郑玄注道:
五帝,苍曰灵威仰,太昊食焉。赤曰赤熛怒,炎帝食焉。黄曰含枢纽,黄帝食焉。白曰白招矩,少昊食焉。黑曰汁光纪,颛顼食焉。
魏晋南北朝时期,灵威仰、赤熛怒等五帝名号得到儒者以及儒教国家的承认。《晋书·天文志》载:
黄帝坐在太微中,含枢纽之神也。天子动得天度,止得地意,从容中道,则太微五帝坐明以光。黄帝坐不明,人主求贤士以辅法,不然则夺势。四帝星夹黄帝坐,东方苍帝,灵威仰之神也;南方赤帝,赤熛怒之神也;西方白帝,白招矩之神也;北方黑帝,叶光纪之神也。
《梁书·处士传》载,梁武帝要何胤出山为官,派王果去传达手令。何胤建议改革国家祀典:
圆丘国郊,旧典不同。南郊祠五帝灵威仰之类,圆丘祠天皇大帝,北极大星是也。往代合之郊丘,先儒之巨失。
据何胤的口气,五帝为灵威仰之类,似乎是个常识。说明这样的五帝名号,已经得到了广泛的认同。
《魏书·儒林传》载,北魏儒者李业兴出使南朝梁,与梁朝朱异讨论祀典。李批评梁朝的明堂没有上圆下方,朱问上圆下方之说出于何经,李说出自《孝经援神契》。下面的对话是:
异曰: 纬候之书,何用信也!
业兴曰: 卿若不信,灵威仰、叶光纪之类,经典亦无出者,卿复信不?
异不答。
朱异无言以对,说明灵威仰之类五帝的名号,已经为儒者普遍接受,因而无法否认。《魏书·术艺传》载,张渊曾著《观象赋》,其中有“五座并设,爰集神灵”句。赋中注道:
五座,谓太微宫中五帝座也。黄帝灵威仰位东方,赤帝赤熛怒位南方,白帝白招矩位西方,黑帝汁光纪位北方,黄帝含枢纽位中央。五帝各异,并集诸神之宫,与之谋国事。《孝经援神契》曰:“并设神灵集谋。”此之谓也。
张渊曾为北魏太史令,与北魏重臣崔浩争论占星。他的《观象赋》,影响深远。天象上的五帝座,司马迁作《天官书》时就如此说。然而五帝是谁?司马迁没有明确指出。依照当时的祭典,则应该是黄帝、炎帝、太昊、少昊等。但从晋代起,正式成为灵威仰等。而黄帝、太昊等,则正式定为“人帝”,不得和上帝同列。
汉代齐、鲁、韩三家《诗经》学者以及《春秋》公羊家,都认为“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郑玄笺注《毛诗传》,在《生民篇》“不康禋祀,居然生子”下,解释圣人感生说道,“此乃天帝之气也”,以致“无人道居然自生子”。在对《礼记·大传》篇的注释中,郑玄又明确指出:“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帝之精以生。”从汉代刘氏起,就难以追寻自己的上帝血统,此后的皇帝,就更难追寻。随着把上帝说成是皇天上帝或者灵威仰等,这种追寻更不可能了。于是,儒者们依据汉代儒者的意见,开始祭祀“感生帝”:
(北齐)祀所感帝灵威仰于坛,以高祖神武皇帝配。
(北周)南郊,以始祖献侯莫那配所感帝灵威仰于其上。
(隋)高祖受命,从新制度。南郊为坛于国之南……孟春上辛,祠所感帝赤熛怒于其上。(《隋书·礼志》)
这就用制度确定了皇帝和上帝的关系。
二上帝的身份和形象
最高上帝的名号确定了,那么,这上帝是什么呢?过去,说上帝是五帝,五帝就是黄帝、少昊、颛顼等,他们的身份、形象都很明确;现在说上帝是太一,是皇天上帝,那么,他们的身份、形象又是什么呢?
太一或者皇天上帝是上帝,五帝也是上帝,那么,上帝是一位还是六位?
西汉儒者似乎还未来得及讨论这些问题,东汉时期,儒者们对上帝观念进行了热烈的讨论。
《周礼·大宗伯》有“大宗伯……以禋祀祀昊天上帝”语,东汉初年的儒者郑众认为,“昊天上帝”的意思是:“昊天,天也;上帝,玄天也。”(郑玄《周礼注》引)唐代贾公彦作《周礼疏》,认为郑众认玄天为上帝,来自《周易·文言传》的“天玄而地黄”。把上帝看做玄天,表明他已经不再认为上帝具有人的形象。
东汉末年的郑玄,不同意郑众的意见。他认为,昊天上帝,就是冬至于圜丘所祭的天皇大帝。而天皇,就是北极星,名叫耀魄宝。并且,昊天上帝又名太一。天上紫微宫中的“皇天上帝”,也是昊天上帝。(参见《周礼》郑玄注、贾公彦疏)
依郑玄的意见,则太一、昊天上帝、天皇大帝、皇天上帝,都是同实异名的概念。而他们的实体,则是北极星。也就是说,那最高的上帝,儒教的至上神,就是北极星。至于五帝,则是天上太微垣中五星。《礼记·大传》记载:“礼,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郑玄注道:
凡大祭曰禘。自,由也。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谓郊祀天也。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帝之精以生。苍则灵威仰,赤则赤熛怒,黄则含枢纽,白则白招矩,黑则汁光纪。皆用正岁之正月郊祭之。盖特尊焉。《孝经》曰,“郊祀后稷以配天”,配灵威仰也。“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泛配五帝也。
依郑玄此注,则五帝就是天上太微宫中的五颗星,它们的名字分别是灵威仰、赤熛怒等。郊祀天,也是祭祀它们。《孝经》中所说的“配天”,就是配灵威仰。因此,这五帝称上帝,也都可以称天。这五帝加上《周礼》说的昊天上帝或者称皇天上帝(它是北极星,名叫耀魄宝),上帝就有六位。它们分别是天上的六颗星。这就是著名的“六天说”。
汉代之后,三国曹魏的儒者王肃反对郑玄,他认为上帝只有一位,五帝,是“五行之神”:“以地有五行,而其精神在上,故亦为帝。”(《孔子家语注·五帝》)但他们只是“佐成天事”(同上),不能和昊天上帝相提并论。
与上帝有关的最重要的事件,就是郊祭制度。依郑玄说,祭祀上帝的禘礼和郊礼是两种礼仪,也不在一个地方。《礼记·祭法》记载:“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郑玄注道:
禘、郊、祖、宗,谓祭祀以配食也。此禘,谓祭昊天于圜丘也。祭上帝于南郊,曰郊。祭五帝、五神于明堂,曰祖、宗,祖、宗通言尔。
这就是说,圜丘不一定在南郊。因此,它和南郊祭祀不是一回事。唐代贾公彦为圜丘作解道:“言圜丘者,案《尔雅》,土之高者曰丘,取自然之丘,圜者,象天圜,既取丘之自然,则未必要在郊,无问东西与南北方皆可。”(《周礼疏》卷二二)
但王肃也不同意郑玄关于郊丘的意见。王肃认为:“天唯一而已,何得有六?”五帝,不得称天:“五帝可得称天佐,不得称上天。”祭天的郊和丘,也只是一处:“所郊则圜丘,圜丘则郊,犹王城之内与京师,异名而同处。”(孔颖达《礼记正义·祭法》引)孔颖达在《左传正义》中还说,王肃作《圣证论》,广征博引,“言郊则圜丘,圜丘即郊。天体唯一,安得有六天也”。又说:“晋武帝,王肃之外孙也,泰始之初,定南北郊祭,一地一天,用王肃之义。杜君(按: 杜预)身处晋朝,共遵王说。《集解》、《释例》都不言有二天。”
依郑玄说,曹魏在京城洛阳城南的委粟山营建为圜丘,在圜丘之外,另建郊坛。晋代则用王肃说,将郊丘合而为一。此后北朝多用郑说,南朝多用王说。是一天还是六天,郊丘是一是二?在教义上,理解各异;在实践上,则各行其是。
然而,和在上帝名号上的混乱状况一样,在上帝数量和祭坛上的混乱,也有一个中心。这个中心,就是儒经或者先儒对儒经的解说。大家都要把儒经作为自己的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