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天,一日比一日冷,白园里也早早烧上了热水汀,外面寒风大作,屋内却很暖和,管子上摆了几盆观音莲与玉露牡丹,那厚厚的叶子一层一层地叠着,虽不开花却比那单薄的花瓣更多了份灵气。
因为这场轰动上海的抢亲,让早已登报声明婚事的高、于两家一下子颜面尽失。高中义本是有意借着于家之财,堵自己身后的黑洞,当他知晓李洪山竟曾想让自己背黑锅时,方才惊醒,后怕之余竟先下手为强,登报做了声明,称于家不忠不信,要讨回公道。
这些官商之间的勾当,向来是敏感之事,那秦先生到达上海之时便有记者报道高、于两家用联姻之财补亏银行,李洪山挪用公款扩张利益。那些原本在生意上与于氏有往来的老客户为明哲保身,纷纷撤资,一夜之间便让于正业陷入背信弃义之境。
这风雨飘摇的上海,明争暗斗已经展开,独独初阳是欢喜的,她终是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自己爱的男人。
只是婚后的仇少白却越发忙了起来,有时几日都见不到他的影子,甚至是婚后回门都被无声地推了。如此,自华懋饭店一闹,初阳便再也没有回过家中了。
这日晨曦微露,她还未起床,便听到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她半睁开眼睛看着他那被黑色大氅包着的颀长身材,只觉得心头突然涌上了几分陌生。仇少白轻轻地俯下身子亲了亲她的额头,离得近了,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还未散去的寒意。
仇少白小心地将她身上的被子掖了掖,就要出去了,她却是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扣,轻声唤他,“少白。”
他的身子一停,复又退到了床边来,拨弄了一下她额前凌乱的发,哄道:“我到底是吵到你了。”
她摇摇头,道:“怎么刚回来又要走?”
第二卷玉马魂仇少白笑笑,用那棉被将她包了个严实,揽着她又一起坐回到床上,轻轻蹭着她的耳朵,道:“年底了,青帮的事多,你若是觉得闷得慌,我请沈老师来陪你可好?”
初阳被他弄得痒痒的,歪歪头躲开,见他腕上的扣子还是开着的,便从被子底下伸出手,十分自然地帮他系上,道:“不要,我谁都不需要,只要你。”
仇少白轻笑一声,亲了亲她的发,道:“傻丫头,我答应你,等这段时间一过就天天陪在你身边可好?”
她却抬起了头来,看着他,道:“少白,我想姨母了。”
仇少白微微顿了顿,道:“你想回家吗?”
她抬眼看了看墙上两人补照的结婚照,道:“你我的婚事,让爸爸在上海滩颜面尽失,爸爸是不会原谅我的,我又怎么有脸回去?”
他道:“那…我让阿征去把二太太请到白园来?”
她摇摇头,“姨母为了妈妈、为了我牺牲了太多,我不想再因为我的事让姨母为难。今天是初七,每个月姨母都要去静安寺上香的,所以我只要悄悄地去看看就好了。”
仇少白心口突然微微发疼,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半晌才道:“好,要早些回来。”复又让她重新在床上躺好,道:“好了,这件事,我来安排,现在不过四点多钟,你再睡一会儿。”
初阳点点头。
白园楼下,唐汉生早就在那里等着了,见仇少白出来,便上前道:“白爷。”
仇少白将帽檐压了压,挡住就要吹进眼中的雪瓣,快步走进车里,问:“秦先生那边可是准备好了?”
唐汉生道:“是,已经拟好了罢黜李洪山的通报,天一亮便会发出去。”
他点点头,道:“好,林德贵那里可还顺利?”
唐汉生笑了一声,道:“白爷给他在租界稽查局谋了这么一个美差,他自是对白爷感激,昨日便把于正业与李洪山暗资做的生意查明白了,之前还想让高局长作垫背,不过文件上签的却是于正业的二太太秦宝莲的名字。”
仇少白不由得一惊,道:“什么?”复又问:“这件事义父可是知道了?”
唐汉生顿了顿,方才道:“其实我是在百乐门找到林队长的,当时他正与孟小姐还有陈老板在厢内言欢,所以,我想…”
仇少白低咒一声,骂了一句,“又是陈力水!走,去仇氏林!”
“是!”
冬天里的仇氏林银装素裹,越发雅致,一片白雪中,独留出了一条水门汀板砌成的小路,蜿蜿蜒蜒地通向正堂大门,让这里静美中更添肃意。
天还未完全亮,进了堂门便看见里面灯火通明,仇少白一眼就看到陈力水的身影了,因为上一次在堂上闹得不愉快,所以这次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胸口的火气压住,推门进去,道:“义父。”
仇文海穿了一身藏青色的大棉袄,领上的兔绒紧紧地贴着他的下颌,正随着他抽烟斗的动作而上下浮动。他抬起眼来看了看仇少白,极冷淡地嗯了一声。
仇少白看了看台下的陈力水,开门见山,道:“还请义父放过那秦宝莲。”
仇文海冷哼一声,道:“笑话!你娶于初阳就娶了,怎么,还真想做于家好夫婿,保着他们于家每一个人?”
仇少白道:“义父,你我都心知肚明,所有的一切,那秦宝莲都被蒙在鼓里,她只是被无辜利用。”
坐在一边沏着碧螺春的沈曼芸却是突然笑了,她将斟好的茶放到桌上,道:“白爷可真是仁慈之心。那所有因为于正业私欲而死去的人,又有多少是罪有应得的?他可有放过白爷的母亲?”
沈曼芸的话犹如一把利剑强而有力地刺进仇少白的心里,他竟一时语塞。
陈力水唯唯诺诺站起身来,道:“少爷,您不能再为了于初阳那个女人而犹豫不决了,她只会毁了你。”
仇少白倏地回过头来,双眉竖起,怒道:“你给我闭嘴!”
仇文海站起身来,道:“你也给我闭嘴!我养了你十余年,眼看你就要成鹰展翅了,到底还是让一个女人给迷惑了心思!不仅那于正业的二太太要死,你再这么混,那女人也别想再活着!”
仇少白道:“义父,并不是孩儿被初阳迷惑了心思,只是她现在左右都已是我妻子,我不想让她跟我一样,到最后只带着仇恨活着。”
仇文海怒道:“混账东西!你家门之仇都报不了,还有什么资格在这说什么妻子家庭?我怎么就选了你这么个窝囊废养着!我告诉你,南京那边已传来消息,今日会有一批军火运来,是宋志年要的,想必那跑马场的地下仓库用处也要出来了。你若是还有一点点的清醒,就给我做该做的事!”
仇少白一怔,问:“他竟这样心急?”
仇文海道:“宋志年已经与日本人有了交易,眼下这批货怕又是讨好日本人的东西,这是找死。”
仇少白问:“义父想要少白怎么做?”
仇文海道:“他们军阀的争权夺势我不管,但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走狗危害自己的同胞百姓。眼下于正业很多生意都有日本人牵扯了进来,定是不能让他死,否则不管是钱还是物资,都会让日本人白白得了去。那批货必是要经过石埠口,我要你现在就找人去埋伏!”
仇少白道:“石埠口现在正打仗很是混乱,义父是想让我们的人趁机混到那队伍里去?”
仇文海吸了口烟,道:“看来你还没糊涂。要想阻止这些肮脏的卖国交易,就必须绝了他的后路。我要知道详细的地下军库布防图。”
仇少白一改刚才的犹疑神色,弯了弯腰,道:“是,少白这就去安排。”
仇文海叫住他,唉了一声,又道:“那些护送军火的队伍里面有不少是宋志年亲训的杀手,凶狠得很,要还想活着见到你的女人,就仔细些,别出事。”
仇少白愣了一下,道:“多谢义父。”
仇少白带着唐汉生出了门,就要发动车子离开了,他却突然开口,道:“汉生,今天的行动你就不用去了。”
唐汉生道:“这怎么行?从来我都是要与白爷站在一起才放心。”
仇少白不料他这么直白地表忠心,轻笑一声,道:“不让你去,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唐汉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仇氏林,问:“什么事?”他道:“今日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去静安寺守着,李洪山一事只要一登报,秦先生必会以于正业的二太太合资做黑生意的事为由找她问话,而义父也定然会在此之前下手,无论如何我要你保她一命。”
唐汉生皱了皱眉,道:“白爷,你这又是何必呢?只要于正业的二太太活着,不管是被秦先生抓了也好,被我们藏起来也好,这辈子她都不能再出现了,而一旦事情发生,以于正业自私的性子必会将所有的事推到她身上,如此她还被冠上了恶名。”唐汉生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头低了低,生怕挨仇少白的训似的,道:“若是她死了,秦先生也定会着力去调查,陈力水自有办法引着他将于家查个底儿朝天。白爷你在泥泞里活了十余年,不就是想找个机会致于正业于死地吗?这一举,不单单是先生的一步棋,更是白爷报仇的关键一击…”
仇少白到底没让他把话说完,厉声喝住:“我要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复又沉默半晌,道:“若真是万不得已,至少,替我看住夫人。”
唐汉生知道他心中已是作出了妥协,便心疼地应了一声。
盐城的冬日像极了京剧里的旦角儿,清丽蕴藉,端庄秀丽,天气极冷的时候,虽偶尔也会飘来几场雪,那温润的姿态却又似一幅耐看的泼墨丹青,置身在造型精巧的山宇楼阁中,只让人时刻都能感受到那份舒畅到骨子里的诗情画意。
高天磊向来喜欢于这天地间游览的,这次虽是带着目的来到这个小地方,却依旧不舍得放过每一处美景。不过,他倒是玩得畅快了,一起随着的常胜却是老大不愿意。原来这盐城就是常胜的老家,投靠到高府之前的整个童年他都待在这个小地方的,虽这几年盐城已有很大的变化,可他打心眼儿里还是觉得,好容易跟着少爷出来一趟,就算不出国总也得出个省才划算,所以这一路上没少找机会、寻理由地撺掇高天磊回去。
两个人正在水街听着淮剧吃醉蟹呢,常胜便又开始了唐三藏一样的絮叨,道:“少爷,左右咱来盐城也有一段时间了,您逃婚换婚的风波都该过去了,咱就回去吧。”
高天磊就当他是放了个屁,也不理他,自顾自随着那琴声微微晃着身子。
常胜闷闷地哎呀一声,装模作样似的拿手指头掐了掐,突然又大喊道:“少爷,不好了!常胜掐指一算,就要过年了啊,到时候火车客船都是要停工了,晚了我们可是真要回不去了!要是真回不去过年,老爷太太得多生气啊,不对,是多担心啊,少爷可是老爷太太唯一的命根子…”
“闭嘴!”这一日三餐似的唠叨到底还是让高天磊忍不下去了,倏地将手里掰了一半的蟹壳塞到了他的嘴巴里,笑道:“命根子?要不这样吧,你看你是生在盐城长在盐城的孩子,洪水虽是要了你爹娘的命,可你好歹也有个兄弟姐妹吧。”说到一半,又叹了一声,问:“对了,你原本姓什么来着?”常胜道:“姓顾。”高天磊抿嘴点了点头,道:“嗯,姓不错。这样,要是咱真的回不去上海过年,就陪着你这个顾家命根子投靠亲戚怎么样?”
常胜的神情突然变得悲伤,他将蟹壳放在那柚木桌上,低着头,道:“少爷,你就不要再拿常胜开玩笑了,常胜的哥哥嫂嫂早就没了。”
高天磊眼睛一瞪,“不是吧,也是死在洪水里了吗?”
常胜摇摇头,道:“哥哥不是死在了洪水里,是死在了上海的黄浦江里。那年他本是随着公家去上海送货的,却是再也没回来,嫂嫂去问,那于老爷却只道是哥哥随着货船一起翻进了江里。嫂嫂那时已经怀孕八个月就要临盆了,却终究因为伤心过度难产死在了医院里,孩子也没了…”
常胜这样说着,双眼里已是通红。高天磊虽也觉得刚才的玩笑有些过,却是来不及安慰,只问他道:“你说你哥哥是随着谁去的上海,于老爷?”
常胜点点头,道:“就是当时盐城的巨贾于凤来啊。”
高天磊低声重复:“于凤来…”随即又问:“你可还记得到底是哪一年?”
常胜见他这样子,也不觉严肃起来,道:“记得,就是在发洪水的前一年,民国十一年,也就是一九二二年。”
高天磊从桌前跳了起来,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常胜不解地问:“什么不费工夫?少爷你在说什么呢?”
高天磊却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个以后再说,少爷我定会还你大哥一个公道。你可还记得那于府是在什么地方?”
常胜皱了皱眉,道:“我只去过一次,或许还可以找到。”
高天磊便将饭钱拍在桌子上,道:“走吧!解开了这个死疙瘩,我们就回上海去!”
外面又飘飘扬扬地下起雪来,主仆二人便随手招了两辆东洋车,但毕竟是十几年前的路,又是晚上,那车夫按常胜说的方向走了好几次都找不到,兜兜转转好长时间,最后才终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