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磊道:“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于会长在校庆遇刺,初阳被人掳走却独独是你将她救了出来,你又如何知道她是被日本人抓了去?我看这幕后的主使不是别人,也正是你仇少白吧!”
“高天磊!”仇少白伸手用力指着他的头,仿佛是一把无形的枪,道,“好,你若真的那么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只是,从此,你都只能站在我身后,如若背叛,兄弟情尽。”
时间在挣扎与期盼中就这样过去了两天,于公馆果真是开始张罗起婚事了。初阳抱着萌萌坐在阳台的竹藤椅上,看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用人与车辆,只觉得心里也一同被密密麻麻地封住了,不能喘息。
月香突然噔噔噔地跑了上来,手里捧着高家刚刚送来的纯白婚纱,喜道:“小姐,高局长知道你是受过西洋教育的,定是看不上咱大红的喜服,所以特地让人定做了一套婚纱,二太太让我伺候小姐试穿一下。”
初阳却是未吱声,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只是拿手轻轻地抚着怀里的萌萌,语气极淡,道:“就放在那里吧。”
月香道:“小姐,你还是试试吧,哪里不合身现在还来得及改,等到明天出门了才发现不合适,可就闹笑话了。”
她道:“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婚纱就算合身了又有什么用。”月香张了嘴刚要再劝说什么,又被她止住,“好了,月香我心里好乱,你就下去吧。”
月香无奈,只得应着退出去。
初阳从阳台里出来,那中西合璧的绣香婚纱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伸手摸上去,华丽的布料却只让她觉得干涩,蕾丝外摆上的纯白苏绣微微凸起,竟分不清这到底是陪衬了婚纱的美,还是阻隔了它的柔软。
她走到那高出她一大截的衣橱前,小心翼翼地将藏在最里面的锦盒拿出来,正是被她一点一点粘贴起来的小红人,还有那把赌上了他性命的短刀。
她将那婚纱慢慢地伸展开,不可否认,它美到极致。她将那把短刀轻轻地放到了它的腰间,伸手摩挲着上面刻着的纹路,默默地在心里问:仇少白,你当真是要负我吗?
高天磊一直都知道在仇少白心里藏着一个秘密,却是没想到那秘密的背后竟是这样的黑暗,更没有想到那个让他背着父母两家灭门之仇,忍辱负重十余年的人竟就是于正业。如此血海深仇之下,他与初阳的相遇、相知、相恋便是命运弄人吧。
十几年前,当于正业还是盐城的一个寻常商人时,曾与仇少白的亲生父亲白学卿熟识。白家当时为浙江一带的富商,加之太太陈氏娘家也为政界要领,所以家产雄厚,为江南一代颇有声望的大户人家。白学卿有着南方人对商业的敏锐,亦有北方人的豪爽和热情,因他本是孤儿,所以对岳父很是重视,不仅同住一个府邸,更拿他当亲生父亲一样孝顺。那一年岳父六十岁寿诞,他便邀请了商界政界众多好友于上海的花园别墅相聚,于正业自是也在这邀请宾客名单之中。
当钦差官员带着人闯进上海别墅之时,白学卿正与岳父对着宾客把酒言欢,尚未问清缘由之时,已被那长长枪管射中,行刑之由竟是走私死罪,说已有人向政府提供了证据,陈、白两家借由官职之便通商走私,走私的军火、西药数量之大,已是害国害民,文件明曰:当场击毙,以儆效尤。
而那一夜,仇少白因被困在外滩耽误了回家时间,捡回一条命。当他被死里逃生的陈力水寻见,匆匆赶回浙江之时,却发现白府竟于一夜之间被熊熊大火烧尽,府邸里的人无一生还。
三日之后,于正业手拿白家产业正式加入江南商会,原来那日他千里迢迢来相贺,赠的竟是一颗贪婪凶残的狼子之心。他竟在宴会前设了这样一计,陷害在先,除根于后。
婚车摇摇晃晃,只让想着仇少白身世的高天磊有些发晕,他抬了头看了看窗外的奏乐队,只觉得可笑,他竟真的答应了仇少白,来做这伤害于家,伤害初阳的蠢事。
常胜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眉头紧皱的样子,便问道:“少爷啊,你都要跟初阳小姐成亲了,怎么还是这样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难道你不喜欢初阳小姐?”
他将手中的花束捧在鼻下嗅了嗅,哼笑一声,道:“喜欢,可是喜欢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心终究不在我身上。”
常胜道:“少爷混世魔王的本事还怕管不住一个女人吗?再说了,白爷不是已经退出让给你了?”
高天磊笑笑,“让?他这叫釜底抽薪,以退为进。”
常胜扬了扬脖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高天磊却不再说话了,只摆摆手,“开你的车吧,误了时辰当心你的狗腿!”
伴着洋洋喜乐,没一会儿的工夫,车队便到了于公馆的门前。于正业嫁女儿,又早就登过报,自是热闹非凡,大门敞开着,管家说,凡是来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可进去吃喜酒。见高天磊正从车上下来,管家赶紧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姑爷入门!吉时喜开!”
月香本是陪着初阳候坐在闺房的,听到这么一句,赶紧跑到窗口往下看,道:“小姐,高少爷来了。”
初阳穿着特制的白色婚纱,坐在软榻之上,脸上虽是已被化上了精致的新娘妆,眼神却是空洞的,她也不抬头,只轻轻扯着那黑缎钱夹子上的红缨,竟有些害怕,声音极轻,问:“月香,这几日真的没有什么人来找我吗?”
月香叹一口气,道:“小姐,你已经问了月香无数遍了,没有没有没有,他没来。若是那白爷真的在乎你,早就来带你走了,怎么还会迟迟不露面?”
她道:“兴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向来是这样的,忙起来几日都不见人。”
月香急道:“小姐!今日此时,高少爷都已经站在楼下了,你怎么还说这样的傻话?月香虽不知道那白爷是不是真的有事,但是月香看得出高少爷是真心喜欢小姐的,你病着那几日,高少爷一天下来总要到于公馆问上几遍才安心,那眼神里的爱意是藏都藏不住的。”
楼下突然喧闹起来,紧接着便是噔噔的上楼声,月香呀了一声,赶紧上前去给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又去拿她手中的钱夹子,道:“是高少爷来接小姐出门了,小姐还是快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
初阳也不反对,侧了侧身子任由月香把它收进了抽屉里。
高天磊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进来,倒是十足的新郎官打扮,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就连那领口的领结都似是能带出笑脸来。他将手中的花束递到初阳的身前,轻笑道:“初阳,我来娶你了。”
短短一句话,说得极深情,让他自己都险些相信今日真是他与她的大喜之日。
初阳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高天磊见她站起身来,赶紧去扶她,她却是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躲过,轻声地说了一句:“高大哥,我原本以为你至少是光明磊落的,原来你竟是这样帮我的。”
高天磊的身子一愣,像是被人拿冰裹在了心上,再抬眼,却见她已是径自下楼去了。
自于公馆出来,长长一条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些妇人抱着孩子站在车边,透过车窗瞧了一眼,便笑呵呵地对着旁边的人道:“这新娘子真漂亮啊,新郎官也是生得俊俏,郎才女貌的好登对,真是有福气。”
高天磊就坐在初阳的身边,本想跟她说句什么,却又觉得现在竟有些怕了她,怕了她这突然的冷,之前那个单纯爱笑的于初阳仿佛已经随着某些事某个人消失了一般。他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都没说,将身上的衣服脱下小心地披到她的肩上,轻声道:“天凉。”
那一声卑微的关心,只让初阳双眸有些发疼,也不去推辞,依旧是以那样的姿态坐着,手捧花束,指缠红缨,双眼通红却只倔强地望着前方。
婚车摇摇晃晃,绕着上海滩行了一圈,待回到城区,要往高公馆进了,高天磊却是突然出声道:“常胜,去华懋饭店。”
常胜回过头来道:“少爷,老爷太太都在府里等着呢,干什么这个时候去华懋饭店?”
他摆摆手,道:“让你去你就去。”
常胜见他那强硬的样子,也只好悻悻地回过头开车。水门汀的路很是平坦,走的速度也快了些。
初阳抬起头来看着高天磊,那双盈眸似是无声地问他到底要做什么。高天磊却只是对着她笑了笑,将她发上挂住的彩纸拿下,她刚要躲,却被他拉住,轻唤一声她的名字:“初阳。”之后便再无其他话。他的手放在她的发上,久久没有拿下,就那样望着她。初阳有些抵触将头往一边歪了歪,避开了那双眼睛里如水的温柔。
车子到达华懋饭店的时候,出奇的热闹,竟比高公馆府装扮得还要喜庆。一直在喜车两边的奏乐队与饭店前的西洋乐手站成一排,让这黄浦江里的水都显得喜庆欢快起来。
高天磊握着初阳的手自车上下来,那些拿着相机的记者便蜂拥围了上来。初阳没想过会有这样大的场面,那相机镁光灯的光极亮,只让她莫名有些害怕。高天磊看出她的慌乱,便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拍照的记者、看热闹的百姓,一直从饭店门口挤到了宴会厅处。宴会厅里的灯向来亮如白昼,走进去的时候,初阳下意识地将头低了低,高天磊却在这个时候将她的手放开了。
他道:“初阳,谢谢你又陪我演了这最后一场戏,高大哥祝你幸福。”
他的声音极轻,却让初阳听得一怔,方才又抬起头来,目光在他的脸上扫过一秒,疑问的话尚未问出口,手中的花捧便重重地朝着地面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