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坠和吴骆驼照料江海阔,细微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江海阔在祖坟前曾经痛恨自己与刘玉坠不清不白,遭到报应,决意不再与刘玉坠来往,一个多月,不沾刘玉坠的身子。刘玉坠并不知道江海阔的心事,只当是他身体不好,反而更加给予疼热,想尽办法补养江海阔的身子,让江海阔感动中又有羞愧。他想到刘玉坠肚子里毕竟有自己种下的种子,那种断交的决心渐渐软化,男人的欲求占了上风,终于又和刘玉坠合铺,半公开地做起了没有名分的夫妻。吴骆驼对江海阔做什么从来认为都是对的,自然甘做奴仆,把江海阔当做自己的主子,把刘玉坠当做自己的主母。戴广兴等人也一样,早就看出来这个关窍,却没有人挑明和劝解。大家都不知道两人的畸形恋情发生在江家大难之前,都认为江家到了这步田地,只剩下三个亲人,相互依靠,情之所至,势在必然,情有可原。再说,自古劝酒不劝色,管人家闲事干什么?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没有人肯在江海阔伤口上撒盐,讥笑这两个人不伦不类。这一点江海阔本人也心如明镜,可让江海阔发愁得头疼的是,自己怎么也不能把父亲的小妾明媒正娶,因为没法对众朋友和乡亲们交代。而且一旦刘玉坠生下孩子,到底该怎么处理和称叫,一时找不到好的主意。
这一天,洋大人西门蒙斯带一辆马车,直接来到山陕会馆。多日未见这个老朋友了,江海阔很高兴,和这个洋大人拥抱在一起,久久没有放开。宾主坐下来后,西门蒙斯一手托着一部《圣经》,一手按着江海阔的头,眼睛微闭,神色庄重地叽里咕噜念了一阵子祈祷词。江海阔明白,这个洋朋友已经知道自己家里遭难的消息,这是他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为自己祝福,为死难者祈祷。本来自己并不相信西洋宗教,此时不知怎么竟然受到感染,体会出一种空灵气息,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当西门蒙斯让人把十个长匣子、十个方匣子抬进屋里,江海阔才知道这个洋大人把快枪送来了,更加喜出望外。
这些匣子,每个长匣子里装有两支来复枪,每个方匣子配备的是相应的子弹。这些来复枪都用浸了油近乎透明的纸包着,打开一看,锃光瓦亮,长长的枪管,精致的枪身,巧妙的机栝,无不透露出工业文明的制作精良。西门蒙斯擦干净一杆枪,比比划划地向江海阔介绍这种枪的用法。最让江海阔听得惊讶的是,西门蒙斯说这种枪的膛内有两条来复线,从里边射出来的子弹,由于有了这两条从根部到出口的曲线,出膛后,是旋转前进的,稳定性更好,不至于跑偏,易于瞄准,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加强大。
江海阔感谢西门蒙斯守信用,说到办到,又带点抱怨口吻说:“不是请你给多弄一些吗?怎么只给搞到二十支?”
西门蒙斯说:“我的朋友,你的胃口未免太大了,这二十支枪也是我们冒着巨大风险搞进来的。你不知道,湘军和淮军向我们外交部要了多少次,外交部报告女皇和首相,连女皇都同意了,首相提请国会讨论,从众议院到参议院,一片反对声浪,并且采取了严格的禁运措施,甚至连样品都不提供,可想而知,要搞到这二十支枪难度有多大。相比之下,你这个小小的团练组织已经成为精锐部队了!”
江海阔大喜,再次向西门蒙斯表示了谢意。心里说,有了这些枪支,把团练武装起来,有朝一日,带上练勇去七峰山剿匪,报仇雪恨。
江海阔安排人把枪保管起来,和西门蒙斯一道,来到郊外,在西门蒙斯的调教下,近距离朝一棵大树试射了一枪,歪把子枪托把江海阔的肩膀蹬得生疼。跟着看热闹的人都说把耳朵震聋了,几个人跑到树前一看,子弹把树射穿了一个深深的洞眼,无不咋舌说,好家伙,这要是打在人脑袋或者心脏,准能一枪毙命。
江海阔心疼子弹,不让再继续试验了,和西门蒙斯回会馆里去。途中,江海阔说,火药这东西,还是我们国家发明的,我们只会用来做炮仗,你们却用来做杀人的武器。西门蒙斯说,是啊,我们就是靠着这个,走遍了全世界。江海阔说,不过,我们国家也学聪明了,在边防口岸上,也铸了一些大炮,装上药,打出去一大片。西门蒙斯说,你们的大炮太笨拙,吓唬人可以,杀伤力不强大。江海阔自知鸦片战争后,国力越来越弱,别说斗武器,就是斗嘴也斗不过人家,忍着没有再往下说。
西门蒙斯告诉江海阔,他这次来,除了送枪,还要辞行,他准备回国了。江海阔问他什么时间走,什么时间回来?西门蒙斯说,说不准,定不下来具体日子。这次回国,他要亲自带一批冯贵鲜制作的“壮阳补肾丹”。据他在英吉利的生意代理来信说,这种药很好,凡是试用过的,已经离不开药品的支撑,愿意出高价购买,没有用过的,也闻风而来,要求供应这种黑色的药丸。目前看来,药品很抢手,自己要把这宗贸易继续做下去。
江海阔听了,暗自好笑。他用过那一粒后,没有再用过。不好意思再向冯贵鲜讨要,而且觉得,自己和刘玉坠浓情蜜意,好像用不着这种东西营造气氛。再说,大男子的气派,往往不是在自己老婆身上表现的,而是在情人或者妓女们那里,显示出的威风。由此可见,西洋男人的作风同样糜烂,那些对这种壮阳药品津津乐道、孜孜以求的人,必定也是说不尽的洋风流之徒。
想到这里,江海阔心里的笑意写在了脸上,对西门蒙斯开玩笑说:“看来,你们这些西洋男人,手里的洋枪很管用,裤裆里的洋枪却不怎么好使,要不要把我们国家男人的这管枪走私过去,讨你们西洋美人的欢心?”
西门蒙斯没有听懂江海阔的意思,傻愣愣地看着江海阔的脸,周围人大笑不止,西门蒙斯跟着干笑了几声,摇摇头指着江海阔说:“密斯特儿江,你们中国人好奇怪,说出来的话我们不懂。”
江海阔怕伤了洋大人的自尊心,没有再往下解释。心想,西门蒙斯这家伙到底是个走私专家,虽然不能把中国男人腰里的枪走私过去,却能够向中国走私枪支,向国内走私壮阳药品,双向走私,大赚其钱,也是不简单的。于是,让王掌柜偿付给西门蒙斯了一笔巨额的军火购置费,西门蒙斯说,除去要分给詹姆斯牧师的,这些银子用于回家的路费,绰绰有余了。
西门蒙斯从江海阔偿付的银子中,拿出一部分,对冯贵鲜下了订单。在冯贵鲜加紧生产期间,西门蒙斯继续在赊店街逗留数日,等待取走现货。在这几天里,这位洋大人除了在山陕会馆等处,又拍摄了一些照片外,其余时间主要是被靳效好等人请去,讲经做弥撒。靳效好原来打算向基督还愿,盖一座教堂,终于没有行动,只把福建会馆稍微改造了一下,弄出不少洋味儿来,变成了基督教堂。有了活动场所,真的引来了一些信徒,信洋教的人数像滚雪球一样不断扩大,西门蒙斯的那些“盘尼西林”果然发挥了巨大作用,街上一些害有花柳病的男人、女人,一般都是在西门蒙斯的祈祷和药品作用下,在治好病的同时,差不多都皈依了上帝。
西门蒙斯怀着发财的梦想,带着冯贵鲜配制的一批“壮阳补肾丹”回国不提。
官军的主力部队开过来以后,果然在孟祥贻的要求下,首先前去七峰山剿匪。张国正这帮匪徒在大军压顶下,一部分死,一部分伤,一部分被捉。其中陈小黑的表哥被俘,后来在裕州县城枭首示众。强善因为犯了烟瘾,少气无力,陈小黑扯他起来逃命,强善动弹不得,陈小黑只得将他撇下,自己跟着匪首张国正逃亡,强善被杀进山寨的官兵一刀捅死。官军大胜,捷报上却没有说是剿匪,而是说剿灭了一股捻子。僧格林沁大喜,一边向朝廷报捷,一边责成舒通额和克蒙额到赊店街去驻扎,帮助县令绥靖地方。
这些官军在与捻军、太平军打仗中,一个个都是草包,但在老百姓面前,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他们没有扎营盘,而是占据了各个会馆,天天到各条大街上操练。若有人在街上行走观看,动辄打骂。远远近近的百姓听说赊店街上驻扎了军队,没有人敢来买东西。头一天,个别商家开门营业,军爷去拿东西,没有一个付账的。第二天,大家索性关门,静等官军开拔。静悄悄的市面上,没有人相互传递消息,整个赊店如同死了一般,就连个别妇女遭到军爷奸污后,投井上吊,都没有人传播。
官军驻扎在赊店后,是赊店人感到最恐怖的日子,也是江海阔和戴广兴等人忙得焦头烂额的日子。他们招待吃喝,供应粮草,苦不堪言,巴不得这帮瘟神赶快离开。官军配合孟祥贻的衙役、捕快,趁机抓捕了十几个带头砸抢厘金局的人,这些人根本不知道,是缺德的刘三告密,出卖了他们,还以为这孟祥贻孟大人是个鬼佬,不知怎么,就把他们访查出来。其中抬大圆木的几个人,一个也不少,全部抓了进去。抓进衙门的赊店人中,只有一个当了捻子,可官府并不知道赊店已经有了捻子,审案时根本没有问起捻子是否参与。这些人到了县衙的大堂上,吃不住酷刑,一个个供认不讳,签字画押,打进了大牢。强堂贵本来年迈体弱,受到这场惊吓,死在了牢狱里,强良的姑姑问了斩刑。到了这个时候,赊店人不仅知道了王法无情,也尝到了新任孟知县手段的厉害。被抓走人的商家,纷纷央求江海阔到县衙说情,江海阔只得到裕州去,拜见孟大人。孟大人很给面子,经过反复磋商,除了亲手打死邱自厚的那几个人暂不能放以外,其他人重重地罚了一笔银子,陆陆续续地开释出来。
过了十几天,僧格林沁大帅调集舒通额和克蒙额的部队,赶紧到确山一带去剿灭捻军,官军如同蒸发了,一扫而空,赊店人才松了一口气,过上了一段安稳日子。
也不知是朝廷忘了,也不知是啥缘故,新任的厘金局官员始终没有到位。可赊店人说,厘金局官员虽说没有到位,官军却把赊店百姓折腾苦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是扒房子卖地,也把那些增加军饷的厘金交了,不至于遭此大罪。
前方不断传来战事消息,僧格林沁的大军与赖文光的捻军在确山打了一场恶仗,赖文光率部向西流窜到内乡。等舒通额带兵到达内乡后,双方又打了一仗,赖文光战败,把剩下的万余人马分成数股,分散开来,沿着通向西峡的官道,向西流窜,进入了秦岭深山之中,忽然不见了踪影。官军再次告捷,班师撤回安徽,与张乐行交战。
没有多久,赖文光的队伍又出现在豫陕交界处。
连天烽火,并没有燃及赊店,又没有人催要厘金,赊店人确实过上了一段安稳日子。谁知好景不长,赊店镇再一次迎来了一个来头更大的厘金大员。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和孙世英一道经过赊店的桑宝桑大人。
正是:
百姓盼官府官府不做主,
商家遇官军官军更要命。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