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洋鬼子购药觅商机
洛阳大督学衣锦归故里
年味越来越浓。
常言道,紧身的庄稼,逍遥的买卖。意思是说,做农活要抢节令,气候不等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庄稼人侍弄农作物、牲口,一年到头都是紧紧张张的;而做生意就不必要那么忙乱,坐在柜台后边,悠闲自在,喝茶聊天,就像姜子牙钓鱼一样,愿者上钩。这说法其实不太准确,因为一家不知一家,务庄稼与做生意,各有各的忙乱时候。正像赊店人常说的,走东行不说西行,贩牛马不说猪羊。生意人与庄稼人是忙闲互补的,他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生意人一般不考虑天气变化,不需要抢收抢种罢了。做生意并非都是逍遥的,有时比种庄稼还紧张,特别是到了生意旺季,生意人照样忙得焦头烂额,不可开交。
这几天里,除了邱自厚催逼的厘金税,商户们像割掉心头肉一样,不得不上交外,江海阔分派下去的修寨垣任务,并没有立即行动起来。各条街道的街长,处在务虚阶段,反正过罢年再干不迟。他们起早贪黑,把全部的精力用在了买卖上。
市面上基本没有闲工夫谈论是非,那个小蹚将临刑时的豪言壮语,只是人们的一个兴奋点,很快没人再提起。尽管大家担心张国正会带人来复仇,因为团练队伍日夜巡逻防范,人们在心理上有了依靠,好了疮疤忘了疼,大家并非整天处在惊慌失措中。由于生意人对时政的敏感度高于庄稼人,外路客商传来的关于清兵与太平军及捻子在南方各地打仗的消息,倒是此起彼伏,不断扩散。生意的忙乱挥不去内心的慌乱,竟然连天津大沽口失守的传闻,照样传播开来。人们说,到底洋鬼子不过年,一点也不给中国人面子,洋枪洋炮比“二踢脚”两响炮厉害。
不仅洋鬼子的军队不过年,连洋鬼子牧师西门蒙斯也不过年,再一次来到了赊店街。
这一天,亚医圣冯贵鲜在江家为江七爷看病后,刚刚回到广和堂,西门蒙斯直奔上门,按照约定,收购了一批冯贵鲜研制的壮阳补肾丹。验货无误后,冯贵鲜亲自为西门蒙斯打包,在厚厚的牛皮纸包装以外,普遍封上了蜂蜡,又装进了精致的木匣子,确保西门蒙斯洋大人运往英吉利的途中,不会变质,保证药效。
冯贵鲜一边包装这些药品,一边狡黠地问西门蒙斯:“洋大人,你觉得这种药是不是管用?”
西门蒙斯说:“管用,管用,服用下去后,完全没有大力丸的副作用,浑身舒畅,性欲旺盛,我让其他牧师用了,大家都说好。这一批药,就要按照你所说的,带回我们本土让人试用。我相信,很快就能打开销路。”
冯贵鲜心中暗暗发恨,你们这些老鬼子,服了这种药,肯定拿那些信洋教的女人当实验品,糟蹋了我们的同胞姐妹。但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就好像自己也多次少量吸毒一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自己的计策成功,总可以多多少少地向洋人报一箭之仇。
这冯贵鲜虽说是个医生,其实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他不像众多的中国人那样浑浑噩噩,逆来顺受。在行医的过程中,对于乡民们吸食毒品,倾家荡产,有铭心刻骨的痛恨。这个账当然要记到洋鬼子的头上。他分外痛恨洋人,又痛恨清政府的腐败无能,由痛恨转而想到抗争,通过同捻子接触,知道这是一批有血性的中国人,毅然加入了捻子党。捻子“居则为民,聚则为捻”的松散结合方式,让冯贵鲜觉得符合自己的业务特点,不受约束。但多少让他感到遗憾的是,捻子举事以来,大汉盟主张乐行且降且叛,摇摆不定,按照他认识的捻子解释,这是一种生存策略,他有点不太相信。最让冯贵鲜困惑的是,捻子的宗旨只是同清廷、富商、豪绅对着干,并没有把矛头直接对准洋鬼子,这也与自己的思想不太一致。因此,冯贵鲜就与别的捻子不一样,自己立下志向,要单枪匹马地与洋鬼子斗。他见江海阔与洋鬼子勾勾搭搭,心里就来气。没有料到江海阔竟然把这个洋鬼子领上门来,这家伙又要什么壮阳补肾丹,让冯贵鲜感到,这真是一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冯贵鲜突发奇想,要用计策好好地捉弄洋鬼子一回。
在交割时,西门蒙斯很阔绰地拿出许多银子,还恐怕不够。冯贵鲜想,想不到这个洋鬼子竟然像赊店镇的商人一样讲信用,不赊不欠的,生意完全可以做下去。于是,只收了很少一些银两,让西门蒙斯感到很意外。冯贵鲜告诉他:“这药品在你们国家还要试用一段才能推开,这次只收你的成本费,不收加工费,一旦打开了市场,我再把利润加上去。”
西门蒙斯眉开眼笑,连声夸奖冯贵鲜“古德夫软的”。冯贵鲜觉得大约不是什么坏话,笑眯眯地拱手把西门蒙斯送出了广和堂。
西门蒙斯从广和堂出来,直奔山陕会馆找江海阔。
几天里,江海阔日夜操劳,非常疲惫,心里一窝乱麻。他知道虽然把修建寨垣的事情安排了下去,但商户街坊不会立即行动起来,也没有打算逼他们立即行动,只得暂时以逸待劳,忙里偷闲。
上午,在西门蒙斯还没有到冯贵鲜的广和堂的时候,江海阔先到厘金局送走了放年假的邱自厚,这家伙要带着细软银两回老家去。江海阔说,七不出门,八不回家,后天才是腊月二十八,你今天完全可以不走,再和你那些老相好好好聚聚嘛。邱自厚说,还是赶紧走吧,你嫂夫人已经等了大长一年了,我还得回去交公差唦。
拜别邱自厚,江海阔无事,在街上转悠了一个时辰,看了看市面上生意兴隆,带着满意的心情回到了山陕会馆。
王掌柜在镇公所等他,一见到江海阔就说,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我们对裕州商家控购的物资是不是可以放一下了?县衙里催得要命了。江海阔想了想说,行啊,到这个时候再不放行说不过去了,反正他们的生意也好不了几天了,你安排人去办吧。
王掌柜赶紧叫来跑腿的,去通知那几十家过载行,特意交代,批发和零售都不得涨价,不能坏了赊店的规矩和名头。
孙六提来开水,王掌柜赶过来凑热闹,说是也学学靳效好,泡一壶功夫茶喝喝。结果两个人摆弄了半天,由于没有纤手轻涮,柔姿摇摆,软语细解,笑靥相捧,两个大男人不仅找不到茶馆里的情调,也泡不出那种甘醇的味道。江海阔没有滋味地喝了几盅说,算了,我们这些粗人,唱不了细戏儿,还是去看看团练的操练吧。
江海阔和王掌柜信步来到春秋楼前的空场上,团练队伍正在操练。冬日的阳光没有多少温度,这里的气氛倒是热气腾腾的。在戴广兴直接指挥下,范大头和周九他们非常卖力,对于个别不认真操练或者动作不规范的练勇,动不动就踢上一脚,还骂骂咧咧的,练勇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头上冒汗,埋头苦练。所有人员的骑马蹲裆,劈斩腾跃,已经做得比较到位,有一点队伍上的样子,可惜手里舞动的都是大刀长矛,缺少火器。江海阔听到练勇们高喊“刀枪不入”,感到十分刺耳,不由得想到,看来自己设想的要在寨垣上设狼烟洞,建烽火台,筑长杆炮,都是可以缓办的事情,为团练配发笨炮和快枪应当属于当务之急。想到了这些,他忽然意识到年关到了,也不知西门蒙斯还会不会再来,如果来了,应当催他一下,让他尽量快点搞来快枪。
孙六跑来禀报说,洋大人西门蒙斯来了,江海阔不禁大喜,对戴广兴和王掌柜说,你们看,我正想瞌睡,有人送枕头来了。
先不说江海阔接待西门蒙斯的事情,回过头说说苗赞圃。
自从加入了捻子党,苗赞圃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坐馆太屈才了。他根据冯贵鲜的吩咐,认真整理了江海阔的《十大罪状》,一份交给了冯贵鲜,底稿留在自己手中。孩子们慌年,学习已经不太用功了,苗赞圃就敷衍了事地糊弄着,下不了深工夫。要不是牵挂表妹,真想一走了之。
苗赞圃回想起来,那天晚上,正是江家大少爷冲散了他俩的鸳鸯梦,让自己白白地熬了十几个灯残更漏。打那以后,刘玉坠突然变得对自己若即若离起来,完全没有了含情脉脉的样子。那只有情人才能懂得的微妙神情,刚开始还流露出一些幽怨,后来连幽怨也没有了,只剩下淡漠和无助。最可恨的是江海阔,从那个晚上以后,自己见了他就发憷,他见了自己也好像是个仇人。这家伙很少进家,只要回来,当着江七爷的面见到自己时待理不理,并不发作,如果离开江七爷,就会专门到学馆里来,名为查孩子们的学习,实际上是前来挑刺,每次都用严厉的眼神,无声地警告自己,你不过是个酸秀才,在这个家里,无论江七爷多么的宠赂,照样是个下人。无言的蔑视还不如打骂一顿,苗赞圃窝心透顶,一天比一天感到在这个环境里混不下去了。
苗赞圃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在西厢房的过道里碰到了刘玉坠。
刘玉坠向苗赞圃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要离去。
苗赞圃热切地说:“表妹,你不要急着走,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刘玉坠冷淡地说:“你快说吧,免得让人看见,坏了你的清名!”
苗赞圃听得出话里边的抱怨成分,那意思无非是怪自己胆量太小,把幽会的事情耽搁了,又无法解释清楚,匆匆忙忙地说:“表妹,再不要说了,你的心事我清楚,我的心事你也明白。我要对你说的是,我过罢年不打算再来坐馆了。”
刘玉坠这才流露出惊讶来:“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会有这种打算?”
苗赞圃实话实说:“我觉得,江家的大少爷不待见我,好像我是在你的庇护下,来混饭吃的。士可杀不可辱,我觉得自己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见表哥这么说,刘玉坠当然明白这里边存在着的敌对关系,顿时哑口无言。强咬着嘴唇,没有让泪珠儿滚下来,哽咽着说:“表哥,我俩的命都苦,我没有办法保护你,连我自己也保护不了。今生如果不能相聚,只有等来生了。”
苗赞圃咬咬牙说:“表妹,事情还没有走到绝望这一步,只是时间太难熬了。我不在这里苦苦地守着你了,在这里一天,咱俩都不好受。我想出去闯荡一番,如果你自由了,我立刻回来接你!”
刘玉坠对苗赞圃的说法持怀疑态度,她想,你当年也是要去赶考,梦想博得个一官半职,回来办喜事,让我跟着你享荣华富贵,结果怎样?让我落了个自卖自身。人啊,都不能凭自己的打算,谁知道你走后到猴年马月才能回来?现在的刘玉坠不是不久前那个刘玉坠了,这一生再也不奢望同表哥走到一起了。于是,横横心,冷冷地说:“表哥,我管不了你那么多,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
苗赞圃本来想听刘玉坠说“不管你到了天东地西,我都要等你”这句话,见刘玉坠竟然轻描淡写地这么说,心里顿时灰遢遢的,连自己打算去找王党的事情也不愿再对刘玉坠说了,眼睁睁地看着刘玉坠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