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贵鲜对大家讲,咱们赊店捻子已经成立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护我们自己不受欺负。现在,清朝的官府腐败无能,气数已经尽了。太平天国在南京成立了好几年,南征北战,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清妖奈何不了他们。过去捻子是安徽当地自起的团伙,互有联络又各自独立,现在已经联合起来,与太平军会师了。大趟主张乐行被天王洪秀全封为沃王。这样一来,我们也不孤立了,但离举事的时机尚早。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发展会众,积蓄实力,迎接捻军或者太平军的到来。这事情说难不难,从今天晚上参加的人就可以看得出来,只要用心,支持我们,愿意参加捻子的大有人在。扳着指头算算,咱赊店该有多少富人?没有多少。大多数是穷人,穷人不联合,一盘散沙,就会永远受富人的欺负。
除了冯贵鲜和苗赞圃,没有识字人,大家议论时,脱不出镇上的小圈子,没有几句就说到了处决蹚将的事情上。在座的有人说,杀这些土匪不亏,更多的人是为张狗留鸣不平,说人家的老娘已经死了,不该再对人家斩草除根。冯贵鲜说,是啊,当蹚将固然可恨,但杀死张狗留有点说不过去,到底烧死高占春一家、抢劫门店的贼人是不是他,还没有审清问明,就白白地送了一条性命。再说,处决罪犯应当是官府的事情,他江海阔有什么权力,一句话就把人杀了?现在他又成立了团练队伍,说不定哪一天杀红了眼睛,草菅人命,说杀谁就杀谁。
有人说,是啊,这个江海阔就该杀。看看这些年来,他究竟干了多少坏事儿?勾结官府,欺压百姓,盘剥我们,眼看到年下了,不分贫富,家家户户抽厘金,哪一家不都是又收了不少银子?
冯贵鲜说:“大家说得对,我们就是要和这些富户对着干。”
有个人流里流气地说:“冯先生,你也是个富户呀,我们咋忍心和你对着干?”
几个人同声附和,说那个人说得有道理。也有人指责说这话的人:“刘三,你咋能这样说?冯先生是我们的领路人,他整天治病救人,从来没有欺负过咱穷人,与江海阔、戴广兴那些富人不是一路人。”
那个叫刘三的人说:“这还用你说?我当然认为冯先生与江海阔他们不一样。老年人常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晚,苗秀才算什么人?他可是住在江家学馆里的先生,怎么也给撮进来了?”
又有人反驳说:“苗秀才是穷人,要不然不会寄人篱下,拿学问混饭吃。”
见大伙吵吵嚷嚷,冯贵鲜有点烦,连忙制止了这些人再争吵下去,要求大家在发展捻众时,一定要慎重,选准了再发展不迟,接着宣布散了。
冯贵鲜把苗赞圃和发展刘三的引进人留了下来,抱怨引进人说:“你怎么搞的?咋会把刘三这样一个街痞子也发展了进来?”
那人嗫嚅着说:“当时只想快一些发展人,没有想那么多,所以就找了刘三,他也同意加入我们捻子。再说,我们这些人都胆小怕事,有刘三这样的人,真刀实枪干起来不要命。”
冯贵鲜无奈地摆摆手,严厉地对那人说:“算了,进来就进来了,再聚会时没有我同意不要叫他。这个刘三是出了名的街痞子,比强善差不了多少。我只是怕他把风放出去,于我们今后的活动不利。”
那人见冯贵鲜生了气,赔着小心说:“老表,你放心,不要紧。刘三也知道,他参加了捻子,暴露出去就是杀头之罪,谅他有三个胆子,也不敢胡说八道的。”
冯贵鲜说:“你别打这个保票,这个人心术不正,我就怕没有钱花了,翻脸无情,禀报官府,把我们卖吃了,我们还帮助他数钱。”
那人还要辩解,冯贵鲜说:“不再说了,小心谨慎点好!”那人点头哈腰地表示,一定按照老表的吩咐办,冯贵鲜挥挥手让他走了。
那人走后,冯贵鲜又与苗赞圃商量,好好地把江海阔的罪状整理一下,搞一些条条备用,这事情就交给苗赞圃办理。苗赞圃非常兴奋,和冯贵鲜商量了一下,很快就总结出江海阔十大罪状:俯仰官府,横行霸道;勾结洋人,甘心做奴;搜刮地皮,盘剥百姓;建立团练,血腥镇压;欺男霸女,淫逸无度;巴结权贵,仗势欺人;修造木桥,欺行霸市,等等。
冯贵鲜敬佩地说:“到底是秀才,搞出来的东西一套一套的。那一条修造木桥,不要再提了,毕竟是为咱赊店办好事,说出去犯众怒。反正这几条罪状,不管用上用不上,你先悄悄地整理好,交给我保存起来。”
将要分手的时候,苗赞圃问:“咱们捻子要不要女的?”
冯贵鲜很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
苗赞圃说:“我在赊店没有亲戚,只有一个表妹叫刘玉坠,我想发展她一下。”
冯贵鲜说:“刘玉坠是什么人?”
苗赞圃说:“就是给江七爷当小的那一个。”
冯贵鲜恍然大悟:“哦,你说的是三姨太呀,不行,不行,她虽说是卖身到江家的,可已经过惯了富人家的日子,不会跟我们一心了。再说,一个女流之辈,毫无用处,不要去惹事。”
苗赞圃想想这几天刘玉坠突然疏远自己,可见女人的心思不可猜测,讪讪地说:“不让发展她,那就算了。”
冯贵鲜等苗赞圃等人全部走了以后,坐在聚会的那个屋子里,反复思量这天的这个聚会到底值得不值得,越想越觉得后悔。按照王怀义临走前的交代,让他抓紧发展捻子力量,瞅准时机,组织大伙跟官府和街上的富户对着干。冯贵鲜对于捻子封他为这一带的负责人,曾经兴奋过一阵子,想借助捻子的力量,大干一场。但他毕竟是个思虑缜密的人,一直对如何搞活动举棋不定。几天来,冯贵鲜坐堂行医之余,脑子里一刻也没有休息,想不出今后如何办才好。他并没有把王怀义的交代放在心上,听任那些参加了上次聚会的人自己搞去。今天镇上发生的江海阔处决张狗留和那个小蹚将事件后,冯贵鲜束手无策却非常生气。不要说自己与张狗留家沾亲带故,即使是街坊邻居,也顿时产生了物伤其类的感觉。冯贵鲜当然不知道这是县令玩的借刀杀人之计,却把心里的怨恨记到了江海阔头上。他愤愤地想,这个江海阔手段太毒辣了,不问青红皂白,把一个原本无辜的百姓给杀害了,乡里乡亲的,亏他下得了毒手!这一次草菅人命,不一定啥时候落到其他人的头上。思来想去,他才决定晚上召集已经发展起来的捻众聚一次会,听听这些人的看法,顺便看看大伙在发展捻子队伍上操心不操心。他和苗赞圃商议,让苗赞圃搞江海阔的罪状,目的是找机会臭这个江镇首一下子。
一旦把这些人召集起来,冯贵鲜才发现,这伙人实在没有一个上得台盘,纯粹是乌合之众。吵吵嚷嚷了半天,让冯贵鲜积了一肚子气。他最不满意却没有表露出来的心思有两条,一条是这些人中,竟然有人把他和苗赞圃视为异类,你无论怎么讲,他都不会跟你一条心。另一条使他特别腻歪,那就是竟然有人把刘三这个人发展进来,而且苗赞圃异想天开,竟然想把江七爷的三姨太这样的小娘儿们也发展进来。撇下刘玉坠不说,他太看不起刘三这个人了,虽然隔了几条街,打交道不多,但他那双一眼看出病根的眼睛,认定这家伙是个狡猾奸诈之徒。他知道刘三这个人很聪明,虽说不像强善、陈小黑他们那几个人,公开地耍赖皮,可也是个出了名的阴鸷小人,脑后有反骨,一肚子坏水,满脑子坏心眼。这个人做的是无本生意,骗钱骗物,混吃混喝,拐卖过良家妇女,把一些正经的生意人坑得晕头转向,在乡亲们中间名声很臭。让这样的人进入捻子,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只能证明捻子队伍不是什么好东西。让这个人知道自己是赊店街捻子的头目,冯贵鲜想想就头疼,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反胃,用不得,赶不得。冯贵鲜有点后悔参加捻子了,搞这样的活动说不定会坏了自己一世清名,毀了自家的家业,带累家人,也坏了捻子的大事。冯贵鲜暗暗地下了决心,尽管上船容易下船难,毕竟自己是个当家的,今后尽量不再组织他们聚什么狗屁会了,免得暴露了,惹下杀身之祸。
不说冯贵鲜思考自己何去何从的事情,再说江海阔如何办理修筑寨垣的大事。
夜长昼短的冬天,说黑就黑了。华灯初上,街上的夜市依然熙熙攘攘的,非常热闹。
送走了曹敬生,江海阔问王掌柜:“那两个家伙的收尸人,安排了没有?”
王掌柜说:“安排了,按照你的吩咐,每家给了二两银子的丧葬费。”
戴广兴说:“江大少爷,你真是菩萨心肠啊,这两个人要是死在官府手里,哪会有人给他们丧葬费?”
王掌柜说:“是啊,大少爷就这一点没说的,对人总有一颗宽厚之心。张狗留的本家本来不愿意掩埋这个辱没祖宗的东西,得了这二两银子,花出去了几钱,买了个薄皮棺材,就把他打发了,乐得省几个酒钱,面子上也好看一点。那个被强良把腿打瘸的家伙,原来我们想着不会有人来认尸,不知是谁报了信儿,也有家人来,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用牛车把尸首拉走了。”
江海阔说:“拉走就算完事了。说起这个强良,我去报案时,曹知县分明告诉我,要表彰人家,谁知道当我问起这件事儿时,这家伙八成给忘了。支吾了半天,要我们自己以县衙的名义给强良送一块匾,写上‘护镇保民’四个字,再奖励几两银子就行了。”
戴广兴说:“我看送匾的事情就免了,发几两银子倒实惠些,让这小子赶紧成个家。”
江海阔说:“就按戴老弟说的办。”又约戴广兴,要回山陕会馆再商量一下其他事情。
戴广兴说:“大少爷,不用再商量了,今天事情多,太劳累。我知道你担心个甚。我敢断定,今天晚上张国正的杆匪不会前来捣乱。我已经安排好了,在这一段时间内,练勇们严加防范,一定要维持好镇里的秩序。”
江海阔说:“说起来我是团练的把总,但这用兵的事情,全都仰仗你操心了。”
戴广兴说:“你的事情太多,我理应尽心尽力。”
江海阔说:“好,我就不操心了。不过,我们现在回家睡觉,是不是太早了点。我看应该找个地方松散松散,顺便把修筑寨垣的事情商量一下。”
戴广兴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看我们干脆去靳效好那里喝他的功夫茶得了。”
江海阔说这个主意不错,于是,他们叫王掌柜去约了常华远、段如霖和徐源湘,一同到靳效好那里吃茶。
靳效好一看这么多名流聚到了他的盛义茶庄,分外高兴,赶紧安排那几个相好的年轻女人泡上最好的茶叶,莺声燕语地讲解茶道,大家用那些又小又精致的紫砂盅子品起功夫茶来。
戴广兴连声赞叹说:“依我的性子,一口气能饮你半桶水。可到了靳老板这里,用这么小的杯子吃茶,不文雅也得文雅起来。”
江海阔扫了一眼伺候他们吃茶的几个年轻女人,心里想,这些在外的客商真会享福,把原配留守在家里,在这里建立起脂粉队伍。听说这几个女人因为得花柳病,没有少跟这家伙生气,现在看来这么和谐,还真的应当承认西门蒙斯妙手回春。也不知这家伙现在怎么和这几个女郎鬼混的,顺嘴开玩笑地说:“靳老板,听说你皈依了洋教,应该禁欲呀。在我看来,你是不会禁的。咱赊店要是盖教堂的话,你可得多出银子!”
靳效好说:“感谢主,你要是同意盖教堂,上帝会赐福于你。这是镇上的大事,要不然,让我全包了也可以。”
众人都叫好说,看来靳老板对洋教的心算得上真诚。
茶桌上的话,基本上都是漫无边际地瞎扯。江海阔忽然想到孙世英曾经说过,最早的茶商并不是靳效好他们这些南方人,而是山西的常万达,就问常华远:“常掌柜,常万达是不是你的先祖?”
常华远说:“怎么不是?我听父亲多次讲起,我们常家发家就是在赊店开始的。老祖常万达率先在这里开茶庄,又和本家弟兄接连开了大升玉、大德玉、大泉玉三家大茶庄,生意一直做到俄罗斯的恰克图、外蒙古的乌兰巴托,教会了外国人饮茶。这条茶马古道就是从赊店街发源的。我们常家虽然不再做茶叶生意了,父亲还是经常告诫我,永远不要忘了赊店,永远不要离开赊店。”
靳效好说:“你祖上确实对我们这些南方茶商有功,要不然,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做生意?”
江海阔心里记起靳效好说,现在西洋的货轮已经从沿海到大连建立了新的更加快捷的通道,孙世英又说,朝廷里清议了修建卢汉铁路。看来,赊店的这条茶马古道要在自己的手里断送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想到这里,江海阔说:“远的不要再扯了,我想请大家献计献策,商量一下修筑寨垣的事情。”
江海阔出的这个题目,有分教,赊店古镇又要发生重大变化。
正是:
断肠人要走铤险路,
众富豪闲聊古茶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