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约黄昏后静夜难清静
蝉在螳螂前偷情又偷心
趁着江七爷下乡,刘玉坠本来打算与表哥苗赞圃倾诉一次衷肠,谁知道事与愿违,两个有情人刚刚到了一块儿,正要迫不及待地行云雨之事时,不料却被江海阔惊散,让刘玉坠好生懊恼。
苗秀才走后,刘玉坠小声啜泣了一阵子,心情渐渐地平息下来。原来因为无依无靠,自卖自身,才嫁给了江七爷做小,忍辱偷生。十多年来,日子过得并不算差,但从来没有快活过。眼看老头子的身体每况愈下,自己到江家没有生过一男半女,地位很不稳固。大奶奶和二姨太都是凶狠的角色,到江七爷百年以后,不把自己赶出家门才怪。每当想起这些,刘玉坠就不寒而栗,感到前途渺茫。
自从与苗赞圃重新相见以后,刘玉坠忽然觉得人生有了意义,表哥对自己那么有情有义,眼看到了中年,仍然没有婚配,正是在苦苦地守着自己,倒让刘玉坠有了盼头。可江七爷在世一天,这种期望就遥遥无期。表哥来到江家坐馆,同在一个屋檐下,经常能够相见,那种和表哥的深情款意,日益强烈,有时不能自制。和老头子同床共枕时,心里想的就是表哥,强颜承欢时,也把老头子当成表哥的替代品。近一年多来,老头子很少光顾自己,孤身一人时,心里有了表哥,并不觉得冷落寂寞。老头子年纪大了,终日待在家里,自己只能偶尔和表哥进行目光交流,决不能露出蛛丝马迹。
没有寄托时,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倒没有什么。一旦有了期盼,并且这种幸福触手可摸却得不到时,这种日子是相当难熬的。江七爷年终下乡,让刘玉坠感到天赐了一个机会,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刘玉坠终于大胆地召表哥一聚,不料在烈火烹油时,叫贼人江海阔冲散,如同兜头浇上一盆冷水,把刘玉坠一颗滚烫的心,顿时扔在了冰窟窿里。
午饭吃得没有一点滋味,刘玉坠回到室内,倒头便睡。直到下午申牌时分,太阳从窗口照了进来,刘玉坠才懒洋洋地起床,坐在窗前,拿出针线匣子,找到一些上好的丝绸布料,要为表哥绣一个烟袋。穿针引线时,脑子里浮现出春秋楼上的浮雕中,有一对鸳鸯戏水的图案,打算照那个样子绣下来。想到这里,不禁嫣然一笑,表哥肯定要把这个烟袋藏在身边,等有朝一日,两个苦人儿终成眷属时,这个烟袋里装不尽的柔情蜜意就会释放出来。
刘玉坠正沉浸在自己制造的意境之中,江海阔推门进来。刘玉坠一惊,赶忙起身给江海阔让座,心里觉得烦躁,却不能流露出来,问江海阔说:“大少爷,你不忙了?”
江海阔两眼发色地盯着刘玉坠说:“再忙也得给姨娘请安啊。上午你说不舒服,我就担心你是不是病了?”
刘玉坠说:“谢谢大少爷关心,我睡了一觉,觉得好多了。”
江海阔说:“我从上午到现在一直惦记着姨娘,只是抽不出身子来看你。要是有病了,不要硬挺,我给你请个医生来看看。”
刘玉坠说:“不用了,镇里有那么多事情要操劳,你就不必再为我操心了。”
江海阔说:“老爷子不在家,我不为你操心谁为你操心?只要姨娘好好的,我在外边干事情,也心情舒畅。”
刘玉坠心里一动,要不是有表哥存在,这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大少爷这么有疼热,也真让人感动,忍不住说:“谢谢大少爷,你真好,在咱们家里,除了你爹,也只有你待我这么好了。”
江海阔脸色涨红,喘着粗气说:“姨娘不用客气,你一直在我心中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壳怀表:“这是洋教士西门蒙斯送给我的,我想还是送给姨娘合适。”
刘玉坠忙说:“不要,不要,还是你自己用吧,我哪里用得着这种东西!”
江海阔伸手把刘玉坠粉嫩的纤手抓过来,塞在了刘玉坠的手心里:“姨娘不用谁能用?你只要知道疼我就行了。”
刘玉坠面色绯红,急忙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大少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江海阔起身跪了下来,话语中带着哭腔:“坠儿,你难道不知我心吗?”
刘玉坠吓得手足无措,拉起江海阔:“大少爷,我是你爹的人,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快快起来,让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江海阔说:“我爹算什么东西?他能待你好吗?你要是不答应,我情愿死在你这里!”
刘玉坠见拉他不起来,急中生智说了声:“你听,有人!”
江海阔打个激灵,忽地站了起来,转身看看,见没有动静:“坠儿,你吓唬我!”
刘玉坠本来又气又急,见江海阔这个狼狈相,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大少爷,你原来不是色胆包天嘛。”
江海阔自嘲地笑笑:“坠儿,你让我想死了,却又像天上的月亮,看得见,够不着。”
刘玉坠正色说:“大少爷,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不能给你那么做。我虽然年纪轻,也是你姨娘哩。你有老婆孩子,只当是瞎胡闹罢了。”
江海阔正要往下说,门外真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江海阔赶紧坐在了椅子上,刘玉坠也顺手把怀表塞进了针线匣子。
江海阔收起了嬉皮哈脸的表情,看着刘玉坠的针线活儿说:“坠儿,你真有一双巧手,这是给老爷子绣的烟袋吧?请你也给我绣一个!”
刘玉坠说:“行啊,只要你不嫌赖,有空了我给你绣一个。”
江海阔见好即收,站了起来:“坠儿,我走了,你多珍重!”突然抱着刘玉坠,亲了一下粉脸。刘玉坠怔着了,说不出话来,江海阔大步走了出去。
刘玉坠等江海阔走后,脸上被江海阔的胡楂子扎得热辣辣的发痒,又气又恨又没有办法。这个大少爷,在外边人五人六的,在无人之处,照样是个衣冠禽兽。刚开始还一口一个“姨娘”,没有多大工夫,就和死老头子一样,亲热地叫自己“坠儿”了,这个称呼,连表哥也没有这么叫过。一年多来,这小子对自己一直用狼一样的眼光看着,让刘玉坠既得提防,又防不胜防。这二年,他多次给自己的那些小恩小惠,刘玉坠都把那些东西转送还了江海阔的妻子,虽然没有明说是大少爷给的,但相信他会知道自己并没有留下,又回到了大少奶奶手里,多多少少也是对他的一种警告,谁知这家伙照样贼心不死,越发上脸了。可他是这个家里的当家人,又是赊店镇里的当家人,得罪他不得,只能打碎牙齿咽在肚里,不能向任何人说起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照这样下去,自己迟早要被这个小子糟蹋。想到这里,刘玉坠觉得心里憋闷得发胀,把门掩上,跑到卧室,扑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一阵子,刘玉坠想,与其让这家伙糟蹋,还不如及早把自己的身子交给表哥,就是死了,也心甘了。于是,打起精神,起来把脸洗洗,匀上脂粉,朝后侧院的学堂走去。
苗赞圃正在给几个孩子开解,见到窗外有一个人影,知道是表妹来了,交代孩子们继续读书,走了出来。
刘玉坠低着头对苗赞圃说:“表哥,你今晚三更时,到我屋里去,我等你!”说完,转身走了。
下面的时间,两个人都觉得特别漫长,好不容易挨到深夜,苗赞圃在卧室里听到外边三更的梆声,匆匆起来,掩上门,轻轻地向前跨院走去,刚刚走出圆圈门,迎面碰上一个黑影,只听那黑影低声喝道:“谁?”
苗赞圃吓得一哆嗦,悄声说:“我!”
那人说:“哦,原来是苗秀才,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苗赞圃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并没有听出黑影是谁,结结巴巴地说:“夜里睡不着觉,想出去转转。”
那人说:“那你出去转吧。”
苗赞圃上牙打着下牙说:“唉,晚了,算了,不去了。”转身一溜儿小跑,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吓破了胆的心脏仍然狂跳不止。想不到大户人家,在深夜里还有人值更,表妹竟敢约自己去幽会,实在太大胆了。要是被人撞见,不把两个人打死才怪。自己死了尚不足惜,玷污了表妹的名声却是罪过。想来想去,还是不去为好,少生是非,和表妹的恋情,只能从长计议。只是觉得对不起表妹的一片心意,只有到天明后见到面再解释了。苗赞圃主意已定,就脱衣躺下,但吊起来的心,吓破了的胆,仍然叫苗赞圃想想后怕,大睁着两眼,再也睡不着。
这个黑影不是别人,正是江海阔。下午江海阔从刘玉坠的房间里出来,回到自己的住房,告诉妻子说,自己要到裕州办差,今天晚上不回来了。江海阔的妻子并不在意,反正这个男人经常在外住宿,不要说他还有许多公务,就是其他的生意人,都是多在外少在家的,镇上的夫人们,习惯了守空房。
江海阔回到山陕会馆,又安排了一些镇上必办的事情,和刘玉坠、苗赞圃一样,恨不能把日头拽到西山后,让天色黑下来。
蔚盛长票号的大掌柜常华远前来,请江海阔到永隆酒家吃饭。江海阔正发愁没有地方去消磨时间,就爽快地答应了。
常华远一道请的客人还有广盛镖局的戴广兴、福建茶商靳效好、广和堂的坐堂中医冯贵鲜、大生玉的东家蔡奎、义丰通的东家王志同和福源成的东家张兴峰。这些赊店街上大商户老板,时聚时散,经常相互吃请、请吃,人员没有个定数。
永隆的大掌柜刘世家,见这一桌客人都是镇上的头面人物,也赶紧过来作陪。江海阔居首,戴广兴居次,其他人依次就座,一张八仙桌,八个人正好,刘世家挨着陪座常华远,斜坐在桌角上。江海阔对戴广兴说:“戴当家的,你看,我们的酒仙坐在那个位置,要照你们镖局的规矩,这老板就当不成了!”
常华远赶紧和张兴峰朝一边靠靠,要三个人并肩坐。
刘世家急忙说:“不要紧,我还要到其他席上敬酒,和大伙坐上一坐就走了。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喝我放了二十七年的陈年佳酿。”
一桌人起哄道:“嗨,说多少次了,今天才舍得把你的家底亮出来!”
刘世家命小厮把一个精瓷坛子搬上来,小心揭开坛顶的封装,浓烈的酒香扑鼻而出,弥漫了整个房间,大家都说:“好酒,好酒!”
刘世家对大家说了上午强善来这里用黄酒换烧酒的笑话,蔡奎说:“这个强善,真他妈的会想门道,孬人就有孬点子,这种歪理儿只有强善这号人才能想得出来。”
戴广兴听说正是在这里保丁把强善揪住,拉出去游街示众,起身对江海阔拱手说:“多谢江镇首,给我们秦商和晋商出了口恶气!”
其他人同声附和,都夸江海阔的家当得好,有这一举,煞一煞街上的球痞烂杆子的威风,谅他们再也不敢在市面上瞎胡闹了。
江海阔笑笑说:“我不敢夸口,咱们这个赊店古镇,最大的特色就是对各路客商都能够有包容。请大家放心,你们在这里做生意,遇到问题时,我一定会给你们撑腰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