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1974年的“五一”,突然不上学了,起了床,我不知道要干什么,只能每天早上听队长敲钟分工后跟社员们一起“上工”(到生产队地里干活)。我们队回来了五六个初中毕业生,队长先给我们定个工分标准。我的个子高,可能像个整劳力了,所以,每天工值定为十分,而与我同龄的两个人比我个子低一些都定了九分,为这事儿他俩生了好一阵子气。小小的差别给了我点点自豪和安慰,觉得应该安心干好队里的活儿。其实在干农活上我是一个外强中干的人,按农村的说法就是“怕干活儿”,或是不太会干活。因为我的肚脐有点毛病,从小父亲对我有些娇惯,有什么活他干,有时我姐还跟我争着干。生产队割麦时,她天不亮就到地里,一次排六垄甚至八垄,等我去时,她已快割到地那头了,而我只能排四垄至多五垄,腰弯不下去,割不了几镰一休息,没割多远,我姐就从对面接着割了过来。不论干啥活,父亲、姐姐好像从来不怕累,却总是怕我累着。在家里,父母和我哥(被我父母抚养大的堂兄)、我姐照顾,生产队安排活儿时也给不少照顾。看护庄稼,记工分,这些轻活队长往往会让我去干,我一直心存感激。我的“怕干活”也是家里家外照顾太多惯成的。现在上学毕业了,而且小病早几年已经痊愈了,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劳动力了,父亲已年龄不小,我该干些重活儿,让父亲轻松一些。到景家洼拉煤,我要去,父亲坚决不同意,因为我没有单独拉过架子车出门,最后还是答应了只拉五百斤,父亲才勉强同意。当我拉着煤车往回走,刚下山走到寺街水库(郏县黄道山区以下的一个小型水库,距县城十里,离我家将近四十里),父亲已牵着牛接住了我。当时我想,父亲仍然把我当成个小孩子。
其实父亲一点也没有轻松,而且把农活抓得更紧了。因为我一毕业就面临着找对象成家,就面临着马上盖房子,父亲思想上的压力更大了。这时候他对我的出路问题肯定也想了很多,只是从来不说,他还怕我心里难受。
我们县是全国数得着的烤烟重点生产县,烟叶是县里的经济命脉(称烟叶财政县)。说起烟叶,村里的干部群众有很多话题。8月份,烟叶进入烘烤期,这期间生产队的农活当然以烟叶为主,我父亲在农活儿上样样通,多数还样样精。烤烟烧炕的负责人叫“炕把儿”(炕把式),这种活既要求有点技术,更要求有责任心,我父亲平时给生产队喂牛、耕地,炕烟时往往还兼“炕把儿”,分管一个烟炕。有几年还担任生产队队长,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儿,一个人比一般的两个人挣工分都多,这也是为儿女多生活困难所迫。
命运的转折往往在不经意间。很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我给父亲往烟炕上送饭。父亲吃着饭,我在场里(打麦、打豆、晒粮的场子)转悠,忽听见石磙老师喊我。他说:“你去柿园学校教学吧!”好事来得突然,我当时竟不知道咋答话,停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说:“我会中?”
“咋不中?不能教初中,教小学。德河叔(按我们肖姓辈分,石磙老师比德河校长低一辈,石磙老师对亲近的领导往往不叫职务而喊尊称)我们已经商量好了。”
有了这几句话,我觉得我不是在做梦,思想马上回到现实:“啥时候去?”
“这几天先到学校去见一下德河叔,开学了,咱俩一路去。”石磙老师说。
对于我们这些伴随着饥饿长大、被上学困扰着成长的一代人来说,去当个民师不啻一个天大的好事,何况父亲对我的希望首先是当老师。父亲听说后,高兴得笑逐颜开,走起路来好像又年轻了很多。
下午,我迈着轻快急促的步伐走到柿园学校。从我们村东地过河向东北三里地到柿园学校,这条路我走了三年多,平时肚子特别饿的时候嫌路远,今年上半年上学没兴趣时总觉得路太近,而那一天又觉得这三里地还真有点远,恨不能三步两步走到学校,立即见到肖校长。
到学校时已是大汗淋淋。为了稳定情绪,我捺着性子在学校门口的树荫下站了下来,嘴里喘着气,默默地注视着三年多来我视为圣地、视为父母怀抱的学校,注视着我洒了不少汗水、获得过喜悦、寄托过希望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我感谢这个学校给了我知识,给了我志气,给了我无尽的师情师爱,今天又给了我人生的希望——我爱你,柿园学校!
不巧的是肖校长当天早上去公社开会,下午没有回来。已离开学校近三个月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我都有着无法释怀的痴情。我从校工屋里出来,绕着教室一步一步一间一间地看了一遍,在我曾经学习过的两个教室窗前倚窗向里边看了至少十分钟,那里有我太多的热情和梦想。
第二天见了肖校长以后才知道,以他为首的校领导对我这样的“听话学生”两年两次因故没有去上高中都觉得很遗憾,尤其是德河老师对我寄托了深厚的爱和无限的期望。学生会主席不能上高中,要回家种地,他真的于心不忍。带着感情解决问题,有的是办法。经过商量,最后决定:学校班级增加,急需老师,一方面向上级要求增配公办老师,另一方面要求柿园、朱庄和李子曰庄每村增加一位民师,工分各村自行解决,学校为每人每月解决临时工资六元。李子曰庄指名道姓要肖根胜。听了过程,我只能是感谢、感谢,还是感谢,我感激得不知道说啥好。当时德河老师的一句话让我一直记着:“好好学习,认真教学,把学生教好比什么都好!”
我要到柿园学校教学去了!消息传开,同学们一群一群地来祝贺,那时最好的祝贺就是晚上吃完饭后到家里坐一坐,村里村外的事儿议论一番,把在学校里老师、学生的一些趣事笑话挑出来逗几句,热烈加兴奋热闹一阵子散伙。
我的性格属于温和型,在街坊中间人缘还算不错,乡里乡亲平时对我都特别高看。听说去教学了,好的议论就更多了,这时候我是如沐春风,心升阳光,成了村里最幸福的人。
正式开学以后,给我分配的岗位是小学二年级语文兼班主任老师。为我第一个指路的还是我的老班主任魏松岳老师。
我报到的当天上午,魏老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先问家里的情况,然后从当班主任带小学生的言行举止、细枝末节都详详细细给我说了一遍,最后对如何教好二年级语文提出了很严很细的要求。三天以后开始上课。开课的第二天,魏老师让我拿着备课本到他办公室。他看了一遍后,在我不到三页的备课笔记上划掉两段,新添了三小段,又改动了几十处。字里行间表现出的师生关爱之情让我终生难以忘怀。
我在学校的办公室兼住室与孔繁重老师一个房间,他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表姐夫(我六姑家的女婿)。他性格活泼,为人真诚,教学也非常有经验,强项是教体育。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他又成了我的第二个教学指导老师。在柿园学校教学我很有兴趣,很有信心,也很有理想。
这一年秋天,父亲竭尽全家积蓄和能力把我们的三间西厢房盖了起来。有我这个代课老师“地位”,加上添了三间房子(尽管不是很好),我们家的社会层次算是提高了一个小小档次,属于中等偏下吧!这时我的婚姻问题成了热门话题。在这方面我家里有优势——姑姑多、姐姐多、姨多、老表多,那段时间不隔几天就有人上门介绍“人长得不错”,“不憨不傻”,“会烙馍、会擀面条,还会套被子”,“上过学、会干活、可懂事”如此这般的良家女子。我只是觉得刚开始教学,需要学习,而且家里刚盖过房子,经济很困难,所以都一一谢绝,为这事,我两个姑姑、两个姐姐好长时间不高兴。最后还是石磙老师的父亲出面提亲,才有一点眉目。这关系是不一般的关系,而且他在公社卫生院工作,眼光和层次肯定不一般。他介绍了本公社一个村的老中医家里的女儿,初中毕业,年龄比我大一岁,他哥是村干部,家里条件还不错。老父亲说:咱不说人家条件啥样,只要人家愿意就中。
到柿园学校教学,让我看到了命运的第一缕希望之光,生活有了滋味,青春有了光彩,这使我的人生年华进入了亢奋期,但仅仅两三个月,我的思想出现了一些变化,变化的缘由还是从订婚开始。
这次毕业正赶上深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虽在学校内照毕业相,也仅由班主任于盘根(二排右一)谨慎地坐在一边。
我们这些50年代出生、70年代成婚的人,基本上是沿袭中国传统的婚姻模式——先结婚后恋爱,先有家后有情,在媒妁之言下,婚姻定了却情未定,甚至是感情的花蕾还没有真正地出现,这时能让人感受到的是婚姻的压力,婚姻的困惑。我当时所定的对象长相不错,气质也好,而且比我要成熟,几次接触并没有看出对我有多少不情愿和多么的嫌弃,但也没有看到对方的主动和热情。虽然对方父母及家里人对我也挺好,但总让我觉得彼此有一种无形的距离、说不清的酸楚。这期间就又想到我们一个生产队两个在部队当干部的“军官”,家里条件并不怎么样,却找上了家庭条件好、社会地位高的学校“校花”、街村“美女”订婚,结婚都是那样的从容、自由,婚姻是那样的美满和幸福。部队干部转业到了地方还可以安排工作,而且还有一定职务,有一定地位。如我这般的代课教师并没有改变生活的方向,没有真正改变人生的质量,长此以往该是如何?!
我并不是那种思想复杂的人,可是这简单的问题也让我好长一段时间思绪绵绵,寝食难安。
就是在这个时候,1974年的征兵开始了。有一天下午放学后,像往常一样,到石磙老师办公室约他一起往回走。到门口见门锁着,问了隔壁老师才知道他去公社开会了。第二天早上去他家见面时他告诉我,他又被抽到公社征兵办公室帮助工作。这个消息让我飘忽不定的思想更加动荡,又是两三天的焦虑失眠。最后,想到了石磙老师在征兵办公室,他一定可以给我帮忙,就下定决心:“当兵去!别人能干好,我咋就干不好!走出去可能就有更好的出路。”
想法已定,但必须先找石磙老师说说。
这就有了开篇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