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人痛心的是姜师长外甥女死亡的事。姜师长有一个妹妹的女儿叫余秀丽,1971年从山东曹县入伍,被分配在48团卫生队工作。移防到青海两个多月还没有去给大舅报个到。6月16日是个星期天,听说宣传股电影组的康秋洁到乌兰县师电影队取电影片子,相约趁车。48团机关在关角沟二郎洞附近的山沟里,离乌兰县城五六十公里,平时难得一去。要去见大舅了,小余心里虽有压力,仍不免欢欣激动,一路上又说又笑。当车到乌兰以北约十几公里处时,迎面过来一台D80推土机,由于驾驶员思想麻痹,操作失误,使汽车翻入路旁两米多的深沟。康秋洁当场死亡,余秀丽因伤势过重,在送往师医院的途中也停止了呼吸。姜师长闻讯后悲痛万分,愧疚不已。妹妹把她的宝贝女儿送到部队当兵,结果非正常地惨死在自己的管区以内,咋给妹妹交代!事故现场勘察后,认定是汽车司机全责。按规定,因失职致使二人死亡的应当追究刑事责任。军务部门把处理意见报姜师长时,他说:事故已造成两个家庭的不幸,我们不能看着再出现第三个不幸的家庭。驾驶员还年轻,给予批评教育,让他接受些教训行了。并嘱咐把小康的后事安排好,把小康的家庭安抚好。最后驾驶员给了个行政处分,退出现役。
人的生命是宝贵的。与生命一样宝贵的还有感情和精神。没有感情的生命和没有精神的生命是没有价值的,就形同朽木,负累社会。
1982年4月,中央军委做出铁道兵并入铁道部的决定,次年2月成立铁道兵指挥部,姜师长出任副总指挥。并入铁道部后又改任铁道工程总指挥。直到他退居二线、离职休养后,仍然时时不忘昔日的战友,不忘当年的铁道兵,积极参加铁道兵联谊活动,鼓舞大家积极投身改革开放事业,努力为国家的繁荣富强作贡献。耄耋之年,他奔走全国各地看望转业退伍的铁道兵官兵,重返昔日战场、营地为死亡的战友祭扫墓地,支持编辑出版《铁道兵不了情》《老板当过铁道兵》《呼啸的军魂》。他时时刻刻没有忘记战友,不遗余力地传承弘扬铁道兵精神。打开有关铁道兵的网页,可以满篇地看到全国各地怀念姜师长的诗文、留言、图片、祭文。大家都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他的那份真情,不会忘记他那种惊天地、激后人的不朽精神。
6.幸运的付海哥
付海哥姓何,冢头公社达理王村人,我们两个村相距两三里,在新兵连里是我的班副。他为人仗义,心地善良,脑子灵活,工作风风火火,很受全班同志的尊敬。新兵训练结束,全公社三十个人只有他分配到汽车连,是老乡中幸运者之一。我们两个很投缘,平时来往较多。他比我年长两岁,经常像大哥一样地体贴我、关心我,自然成为我内心敬重的“付海哥”。
我到团机关工作以后,不少老乡相继退伍,平时除机关内几个老乡常在一起玩玩,直属分队联系最多的就是付海哥,大事小事总要在一起说说,几天不见就想得慌。
记得是6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上午,付海哥打电话说,他母亲昨天来部队了。事出突然,我急急忙忙赶过去拜望。
付海哥兄妹四个,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他是老大。1978年春天父亲得急病,没等到他准假到家就去世了。老母亲侍候着八十岁的婆母,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苦难度日。由于我们两个家里的困难程度差不多,不仅有不少共同语言,也有一个共同理想——要干出点名堂。汽车连老兵多,提干不容易。那一年,付海哥已当了三年的班长,很受连领导器重。有领导透露,近两年提不成干部可以转个志愿兵。他觉得很有干头,思想一直处于激情奔放状态。平时闲侃中只知道家里困难,没有听说过母亲会来部队的事。接到付海哥的电话就觉得有些不正常。
付海哥的母亲是战友们中除本村三个人以外我见得最多的老人,几次休假都去看她。有一次休假时,她还迈着小脚步行到家里去看我。每次见面都嘱咐:“付海恁俩搁(在)部队好好干,家里不碍事(没问题),甭应记(不要惦记)。”
那天到汽车3连见了老人家后,话就特别多,但她的口气与以前完全不一样,除埋怨草原少人、没树、风太大以外,更多的是希望在部队要多小心、别乱跑、平平安安。聊一会儿后,付海哥虽然没有明讲,我已看出老太太此行的目的——拉付海哥退伍。
中午老人家要动手给我们几个做手擀面条吃。我劝她少活动。老人家出于心情,一定要亲自动手,可是没有把面和好就体力不支,脸色苍白。拉她坐下后她说:“这儿哪里是人生活的地方,都得快点回去。”老人家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下午,老人家坐着已感到难受,劝她躺床上休息。躺在床上才说出了她急急忙忙到青海的原委:今年年初,有几个本公社的老乡和汽车连的几个战友退伍,到家后去看望老人家,无意中说到付海哥去木里山拉煤出事故,为保护汽车发动机受到嘉奖的事。本来是报喜,结果报了惊:高原上能把人冻死!开车再好也不中,必须把儿子拉回来,日子过好过赖没有啥,不能没有孩子的命。就这样,她不顾千里颠簸来到部队,一定要把她的儿子拉回去。
付海哥听后,既好笑又懊悔。好笑的是,老母亲把小事看大了,把笑话当真了。懊悔的是,让多少人羡慕的汽车兵,也有险恶的生命之虞,竟让母亲千里迢迢寻儿归,日日夜夜为儿忧。悔恨自己不该当这汽车兵!
要说当汽车兵没有人说不好的,而青藏高原的汽车兵还真是让人想笑无声、欲哭无泪……
20世纪70年代,部队最好的兵种就是汽车兵。铁道兵不少机械、技术工种,如果让挑拣仍然是首选开汽车。学一门技术改一生命运。新兵连结束前,人人都羡慕汽车兵,盼望能去汽车连。在部队,领导的公务员、机关的勤杂兵干几年以后要下连队首选就是汽车连。当汽车兵很荣幸,能去汽车连更幸运。付海哥就属于全县五十多个到汽车连的幸运者之一。
付海哥最早和我一起分到1营,我去施工3连,他去了汽车排。到连队十来天后去团汽训队培训,一个半月训练结束,他的理论和路面考试全部优秀,正遇上部队机构微调,他分到汽车3连3排7班,跟着1968年入伍的曾广银班长当徒弟。俗话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在部队倒不需要三年,一般学徒工一年多,两年就要单独驾车。付海哥当学徒十四个月,1976年8月单独开车。一年零两个月的学徒生活,过后回望时,弹指一挥间,而当初一步一步寸步跋涉、一天一天辛勤应对时又是那样的艰难漫长。
汽车3连的任务主要是到木里煤矿拉煤,因此他们的各种心酸与联结天峻县城到木里山的这条常年冻土、崎崎岖岖的“搓板路”粘在一起,与那座海拔四千九百米、常年冰封雪盖的木里山旮旯形影不离。
当学徒遇到的第一件事、也是首先应具备的基本功就是早晨的烤车。什么是烤车?打开《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在烤字下有烤电、烤火、烤箱、烤鸭、烤烟等,没有烤车一词。在《辞海》一词(1999年普及版)上有烤白薯、烤衣服、烤火、烤田、烤鳗,也没有关于烤车的词条。这说明不论从文化释义到物理操作层面,“烤车”一词的使用面极窄。在青藏高原的汽车连队、汽车兵中却是天天讲、天天干、人人干、人人伤心的不得不干之事。
付海哥他们这些跟车新兵,冬天早晨5点披着月亮起床,不洗脸、不刷牙,先点燃喷灯挂在解放车前轿上,灯头照准油底壳一个劲地喷烧,十几分钟后,将摇把从保险杠开口处插入发动机曲轴缺口,戴上棉手套把浑身的劲用上,一下、两下、三下……十下,甚至二十几下都可能纹丝不动,吃力按若干下摇把后,才慢慢向下挪动,由一点点到半圈到转动一圈,再摇若干下可以顺利转动时跳上驾驶室开始打电门发动,发动不着继续烤、继续摇,直到电门打开、机器发动后往水箱加入从火炉子上烧好的开水,水箱加满,一挡开始启动,十分钟左右一挡起步。7点多师傅起床,服务师傅洗漱完毕,或吃早饭,或赶早路,前后两个小时左右。如果车况不好,油路电路有轻微故障,可能要喷、要摇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汽车发动后钻进车下面找故障、查原因;再发动不着,一般是被怒喝猛斥臭骂一顿,然后师傅出面找一台发动着的车帮助拖,直把凉车拖热、死车拖活。
在自己连队烤车、发动车,日子还好过,事情也好办,如果夜宿木里山,那就更糟糕。
木里山的木里煤矿说穿了就是两个取煤点。木里山上十几亿吨的煤全部裸露在外,只要把几十公分的风化层剥去,下面全是优质煤。天峻县政府在此设两个取煤点,大的是木里矿,另一个是大风沟矿,招有几十个工人,唯一的装煤工具就是铁锹。每车按四吨收费,既不过秤,也不丈量,全凭装车工人的眼光和情绪。部队驻防以后,需煤量急剧增加,人工装车不能满足需要,军地双方商定,由我们团派出装载机,常年驻矿服务,部队装车费不能少,社会车辆拉煤时,部队装车煤矿收费。这样的煤矿可能全国也不多。木里山常年天寒地冻,积雪遍野。为了方便拉煤司机生活,各团在那里设有食宿站,47团食宿站有五个土坯房间,漏风透气,屋内有炉子,谁用谁烧,冬季住宿时睡觉穿大衣、戴皮帽、盖两三床棉被身上还暖不热。如果有能吃的、好用的,徒弟先献给师傅。渴一点能坚持,寒冷让人难熬。由于发动汽车太困难,每天早上三四点必须起床。冻得睡不着,早点起床并不难受,难受的是汽车水箱要加的水近处没有,需提着水桶到几百米以外的河道里破冰,或到背风的山坳里撮雪,两三桶冰块化一桶水,几桶雪融一桶水,反反复复好几趟。喷灯烧掉两壶汽油,车还摇不动,每次手离摇把都能听到“嚓嚓嚓”的撕裂声。双脚着地粘到冰上,少了滑倒威胁,却举步沉重,步履艰难。在木里住一宿,早上发动一次车不脱一层皮也让他们掉四两肉,木里山成了汽车司机的“牛魔王宫”。
青藏高原的地理有一个突出特点是远看是山,近看是川,山高坡不陡,河多水流浅。汽车驶出木里煤矿四五公里有一个似山不是山的大坡,一百多米高的秃岭,从沟底上去五六个弯,最顶端的陡弯处从山上流向阴坡的雪水常年结冰,路面滑得人走不稳,车停不住。拉煤车到这里必须确保离合、挡位和油门的“密切配合”,减速、换挡,低速慢行,油门适中,换挡及时,必须保证不熄火、不停车。上坡前往往是师傅驾车,徒弟抱着皮大衣跟帮,一旦熄火,确保第一时间迅速把皮大衣垫到车轮下面,阻止汽车下滑。此时师傅也会毫不犹豫地扔出自己的皮大衣把另一边的车轮也垫上,防止车体偏斜。稍一怠慢,就可能车毁人亡。几年间仅天峻县就有两人葬身谷底,部队内部也有两位司机命丧荒坡。刚跟车时,到这个秃岭上,师傅会停车向徒弟介绍爬坡的要领,讲述两台车上坡因驾驶不慎中途熄火造成人亡车毁的悲惨经过,提高新司机刻苦学习技术的自觉性,时刻注意安全的警惕性。这一课很深刻,深刻得刻骨铭心,每位学徒都默默铭记,谨操慎行。
当时汽车司机有“四能”“三快”的说法:“四能”是对所有司机的评价:能吃、能饿、能熬、能睡。“三快”是对入行的新司机而言:起床快、吃饭快、下车跑得快。新司机上车后事实上是伺候两头,一是师傅,二是汽车,慢一点会被动,慢一会儿会“挨熊”,惹师傅恼了就让你天天在家里烧炉子,有车不让你开。因此,晚上休息时外面的皮大衣、棉衣、皮鞋脱下来,其他衣服不能脱,一旦连队有任务、师傅有安排,瞬间就得起来。吃饭快完全是被逼无奈。有饭师傅先吃,自己吃得晚,又必须结束在师傅前边,去收拾师傅的碗筷,去做出车准备。下车跑得快是“战备”要求,每当汽车出现故障,车停下后师傅还没下车徒弟早已钻到车底下了,故障是不是在下面,先钻进去是个习惯,当然也是态度。
青藏高原的缺氧,让机械设备的功率降低,使用寿命缩短,故障频率增加,加之青海省内的“搓板路”,断大梁、换钢板、爆轮胎是家常便饭,车辆“健康运行”时间有限,师后勤部为确保行车安全,要求长途车三十公里小检,六十公里大检,只要汽车停下,徒弟们不由分说跳出驾驶室,传动轴、方向机、机油、水箱、离合器……检查一遍,审视一番。早上出来是军绿皮大衣,晚上下车变成灰白色,早晨戴上的新手套,到了晚上要么是黑的,要么烂几个洞。每一天都是紧张伴着痛苦,故事连着故事。
新司机锻炼最成熟的往往是他那一双手。寒冬腊月,天峻草原的气温下降到零下十几摄氏度甚至到零下二十多摄氏度,手触铁器粘掉一层皮,泪出眼窝结下一片冰。寒风穿骨,冰冷入心,人难受,车辆机械也难转,故障抛锚更多。不管走到什么地方,车一旦抛锚,徒弟屁股上像装了弹簧一样,噌地一下跳出车外,掀开引擎盖,油路电路没问题,立马向车下面钻。有雪天身上可以不沾泥土,而寒风像刀割一样,两三分钟,双手僵硬,失去知觉,只能用嘴哈出一点点热气支持手指延缓僵硬,最后手冻僵不能弯曲时,从车底下爬出来抓一把雪或敲冰块搓手,把手搓热能打弯后再钻进去继续检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