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部队后让我感到欣慰的第一件事就是听说营长是河南老乡。作为一名新兵,当时想的并不是能沾多少光,享受多少优待,而是初别家乡,刚到军营,在新的环境下多了那么一点点难以捉摸的心灵寄托和亲情的向往。
虽然知道营长是老乡,真正认识这位老乡首长还是入伍半年以后的事儿。
作为一营之长,对我们这些年龄与他军龄一样长的新兵,尤其是全营近两百名一起入伍的小老乡,他必须保持一个营队最高首长应有的“五湖四海”意识与“共同目标”的境界,何况营长又是一个非常正统、正直,认真、诚实,事业心、责任心都很强的那种人。
我入伍以后当炊事员,整天与锅碗瓢勺打交道,多出工不出门,守着锅台打转转,很少参加营里的集体活动,基本上没有机会见到营长。听说一点有关营长的情况,全部是老乡们的介绍。当我参加了哈尔盖的给养员培训班以后,到营部分菜、拉副食、办杂事去得多了,才有机会与营部的几个老乡一起到营长家里。刚开始有点胆怯,怕见首长,几次都是听说营长不在家时和战友们一块到他的家属房里坐坐,偶有一次正好与营长下班打个正面,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离开了。这期间能接触的是营长的家属老申,她带着一男二女三个孩子在家里闲着无聊,我们去了说说家乡话,聊点战友们的事儿,她挺高兴的。有时星期天还可以吃上一碗她亲自做的面条。当时看到她的儿子胜利已八九岁,一直没怎么上学,觉得挺不是滋味,而两个天真的女儿活蹦乱跳倒挺有意思。老申听说我当兵前教过学,还有意让我给胜利做些辅导,后来她看我工作太忙,胜利学习既没有课本也没有兴趣,也就不了了之。到1976年年初,营长的家属带着孩子搬进了天峻县城,下半年郭营长又调到3营任营长,我去天峻县的机会多一些,还能隔一段时间到他家里去看望一下。每一次去他家,老申都饱含深情、关心体贴,言谈中透出了一些对郭营长处事耿直言语无忌的担心和对儿女教育的忧虑。1978年8月他转业时,我特意请假到西宁送他。郭营长的品德和为人一直让我钦佩,后因转业分离很少联系,直到部队集体转业,我调回河南老家工作以后,才知道郭营长转业回到他的原籍河南遂平工作。1994年我在乡镇任党委书记,有了自己可以支配的汽车,第一次去看望老营长。当时他任遂平县车站乡党委副书记,他看见我就泪流满面,哽哽咽咽地说:“铁道兵全部没有了?”
“集体转入铁道部了,还在修铁路。”
“10师在哪儿?”
“10师已变成中铁二十局,机关在咸阳,下面单位在全国各地找工程干活。”我说。
他一手擦泪一手拉住我坐下。
“姜师长在哪儿?”
“姜师长已到兵部,当副总指挥。”
那天中午餐桌上的酒基本上有情无味,有久别重逢的亲切,没有壮志满怀的激情。
我是铁道兵改工以后全国第一个调离的人,但我又是时常不忘战友、时刻念记铁道兵的人。二三十年来我千方百计与我的首长、我的战友们沟通联系,对首长、对战友的一腔衷情支撑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自信、走得坚强、走得一路春风。
2010年,当我再次去看望老营长时,他已过早地患上了老年痴呆、心脑血管硬化等疾病。看到我时先流泪后叹息,一直不说话。当我给他敬酒时,不知他运聚了多长时间的劲儿,想了多长时间的心事,说了一句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话:
“我郭国法这一辈子无愧于国家、无愧于铁道兵,却有愧于老婆、有愧于孩子!”
那天中午,我连喝了三大杯酒,以不醉不罢休的心态体味老营长发自肺腑的话,析解老营长藏在心底的情。
郭营长是一个不善言谈、不爱表白的人,他那许许多多的有愧和无愧都只能深深埋藏在心里,看见老战友、老朋友只流泪不说话,让我们十分的纠结。
老营长叫郭国法,1938年3月出生于河南省遂平县王悦乡郭次园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家里有祖父、祖母、父母亲,一个弟弟和三个妹妹九口人,家境贫寒,生活拮据,爷爷、父亲都是农村的明白人,倾全家之力让他上学堂、学文化。1956年,老营长上到高小二年级时,县里一年两次征兵。招收春季兵时他想报名,父亲不同意,11月份第二次征兵时乡干部找到了家,老营长干柴遇明火,一点即着,他报名参军了。
那年遂平县征了三百八十个兵,一百四十个去广东,他们二百四十个人上了闷罐火车一直向北走。到北京的时候大家心头一喜,在北京多美!可是火车只停车吃饭,没有出站,上车继续走。军列昼行夜驰两天后过了一条大河,随车接兵干部宣布说是到了鸭绿江。
出国啦!到朝鲜啦!听着挺新鲜,可是人人都纳闷,抗美援朝已经结束了,把我们拉到朝鲜干啥?
到部队后被告知是中国人民志愿军铁道工程师293部队,他分到了3连。
抗美援朝是新中国刚刚成立后进行的一场很无奈的正义战争。美国为争夺亚洲霸权,以联合国的名义出兵朝鲜半岛,并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直接威胁国基初定、立足未稳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安全。以毛泽东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审时度势,高瞻远瞩,果断决定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抗击美帝国主义,支援朝鲜人民,维护世界和平和祖国尊严。一百多万志愿军组成的正义之师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两年多时间把侵略军从鸭绿江打回到“三八线”以南,迫使世界上头号军事强国第一次在未打赢的停战协议上签了字。1953年7月,志愿军奉命回国。根据朝鲜劳动党中央的请求,中国人民志愿军在近期内仍保留六十万兵力,防止帝国主义的背信弃义,维持朝鲜的社会稳定。
老营长所在的部队就是在朝鲜停战以后,继续执行护路任务,帮助朝鲜人民重建家园。停战以后的朝鲜,遍地弹痕,一片狼藉,人民流离失所,生产陷入瘫痪,所有生产生活用品大部分由我们国家支援。老营长的部队任务就是确保道路畅通,保证行车安全。面对朝鲜男性多战死、女性多逃离的现状,这支护路大队还承担了繁重的卸车搬运任务。这些新兵入营正值朝鲜的严冬时节,住宿无房,取暖无煤,冒着零下四十摄氏底的严寒,用双手在冰天雪地里推拉抬运、摸爬滚打。手冻肿了,脸冻烂了,耳朵冻得不敢摸。为了共和国军人的形象,为了朝鲜人民的幸福与安宁,他们承受了世人难以想象的痛苦,饱尝了无以言表的艰辛。
1958年8月,老营长奉命回国,编入已由铁道工程师改编的铁道兵第10师独立团3营9连,他仍是一名战士,没有因出国援朝而恃功,也没有因饱尝艰辛而自傲。
从酒泉核基地专用线,到黄河源头的龙羊峡,从内蒙古草原到青藏线上格尔木的戈壁滩,从北京房山的山沟里又到三线重点工程的成昆线,六年中辗转跑了五个省市、六个工地,闷罐车拉着他们出雪原进戈壁,上高原入盐泽,从山沟沟到崇山峻岭,两千多个风雪夜,两万多里险峭路。艰苦的行程中,他们与铁路结缘,与山水寄情,与艰苦为伴,一路欢歌,一路笑声,一路艰辛。
1966年5月,在成昆铁路西昌大山里施工的郭营长是最幸福的时候,他结婚四年多的妻子怀孕前几天带信说还可能要生个儿子。他最希望自己有个儿子,长大了也跟他一样为国家修铁路做贡献。第二件好事是他由14连连长被提拔为3营副营长,“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提拔的干部是脑子进了水。郭营长这样工作勤奋、不事张扬、任劳任怨的基层干部能在服役十年提拔为营职干部,上下内外赞誉羡慕,他本人心里自然是十分的欣慰,那种从内心流露出的欣喜之情也是十年军旅生活中所少有的。
6月中旬的一天,正在隧道工地上值班的郭营长突然接到师部紧急通知,半个小时内赶到师部报到,不需要向任何人说明。时间紧得让他穿的水鞋都没来得及换,脸没来得及洗,上车就走,按时赶到。三十六人到齐后,师首长宣布,由一位师副参谋长带领新近提拔的一批干部参加抗美援越战斗,不再告别,当天出发。
郭营长少有地傻了脸。他昨天晚上还在与老乡一起分析爱人的临产期,打算今天上午下班后给爱人写封信安慰、鼓励一番,祝贺一下。现在命令马上出发,不准告别……一向沉稳庄重的郭营长急得仰脸长叹,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抗美援越结束回国前,首长特许每人可以在友谊关前留个影。郭国法营长仍似重任在肩,脸上缺少应有的笑容。
军令如山!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自己再大的事情也要给军令让路,包括老婆儿女!
当天晚上,他和战友们出发了。
6月的越南正值雨季,阴雨连绵,蚊虫肆虐,一天到晚汗流浃背,二十四小时酷热如蒸。北方出生的汉子,不怕北国的冰刀雪剑,不畏大漠戈壁的漫天风沙,能抗滴水成冰的严寒,而南国的雷雨酷暑却是难以承受的煎熬。白天忙于战事,夜里热炙蚊叮,饭吃不下,睡不能眠。
铁道兵进入战场的任务当然是修桥护路保畅通,只要有“炸不烂打不垮”的精神在,就能确保铁路公路畅通无阻,让部队首长放心,让祖国人民放心。郭营长这一批临时抽调的干部,全部是部队中身强力壮,政治素质、军事素质过硬的骨干。到越南后编入已先期到达的铁2师、铁13师。他们面对美军空中力量高强度、高密度的“地毯式”狂轰滥炸和精确制导炸弹的攻击,在地面防空火力的掩护下,坚持抢修铺架,争时间抢速度完成桥梁修复任务,保卫凉山铁路咽喉畅通,及时保证一列列作战物资的运送。
离开陕南深山沟之前,老申给三个孩子照一张相。左为胜利,中为巧妠,右为毛妮。
进入越南一个月后的一天,少有的雷止雨停、风和日丽。指战员们的阴郁心情尚未好转到位,敌机就趁着晴天开始猛烈轰炸了。一架、两架、三架、四架,一次、两次、三次,高射炮、高射机枪万弹齐发,一次一次击退敌机的进攻。他们冒死奋战十四个小时,按时抢通被炸的桥梁和路基,排除了美国空军投下的所有定时炸弹。当天击落敌机三架。总部首长发电嘉奖祝贺,部队当晚集会庆贺胜利。
半年后,郭营长回国才得知击落敌机的当天爱人生产,宝贝儿子来到人间之时正是他们在越南战场取得胜利之日,故为儿子取名“胜利”。
共和国成立到郭营长转业,我军先后两次出兵抗击美帝国主义。这两次郭营长都赶上了,都参加了,都取得了让祖国满意、令国人骄傲的成绩。老营长说无愧于祖国是实实在在的,是名副其实的。
我们国家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先后修建了成昆、襄渝、青藏三条让全世界惊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钢铁大动脉,郭营长全参加了。成昆线上立过功,襄渝线上负过伤,青藏线上挨过冻,高寒缺氧让他心脏移位,五疾并生。他本来还想指挥他的部队把铁路修过唐古拉山,修到拉萨去,却遇上了精简整编。在部队,党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哪里需要哪儿安家。现在部队不需要了,他打起背包,二话不说就回家!对铁道兵,他的确是无愧的!
郭营长的妻子姓申名秀曾,小营长两岁,遂平县嵖岈山公社人。这里诞生了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曾受到毛泽东主席的赞赏。这里是吴承恩演义西游记的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物华天宝,美女如云。申秀曾就是美女群中的一个。1959年秋季她在初中读书时,有亲戚到家里来提亲,说对方是个当兵的,在甘肃酒泉,是个保密单位。老祖母听说远在天边(秀曾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秀曾又正在上学,事情就放下了。到这年底,郭营长的父亲由于经不起长时间大食堂“放卫星”的饥荒被饿死了,已到青海格尔木修青藏铁路的郭国法闻讯后痛不欲生,急速回乡料理父亲的后事。安葬过父亲,母亲仍哭得死去活来,族中长辈于是提出给作为长子的国法完婚,娶个媳妇照料老母亲。
腊月初一的前一天有人到申家说,郭国法的父亲死了,他娘哭得不省人事,家里没人侍奉他母亲,让秀曾去劝劝她,顺便看看家庭看看人,差不多就把婚事定下来。
秀曾去到郭家后,既没法称呼,也没法说话,看见家里的悲惨情况只有掉泪。亲戚们说男女还般配,家里又饥荒,干脆就把事办了吧!河南的习惯是家里人死后三年不娶亲。郭家说,在外当兵两年回来一次,不计较这个老习惯。秀曾说,我还正在上学,不能结婚。这边又说,郭家如果没有个媳妇,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葬过父亲的第四天,郭营长起个早到申家把秀曾领到了郭次园村。家里啥也没有,只有一棵葱,沏一碗葱花茶就把婚事办了。又过四天郭营长回青海,临走时他对秀曾说:咱娘身体不好,你陪着她吧,我走了。结婚四天,家里你来我往客人不断,夫妻俩一共没说几句话,本打算趁送他回部队时问问他在哪儿当兵,在那儿干啥,部队里能不能吃饱饭……又没有送的机会。那几句话只能先埋到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