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成洞百米大会战
青藏铁路西格段(西宁——格尔木)项目像一个生不逢时、命运乖蹇的难产婴儿,几经曲折,历经磨难,每走一步都有着太多的抵牾艰辛、太多的跌宕起伏、太多的铭心追忆。而让太多人感到欣慰的是它毕竟复工了,又开始建设了。
西格段项目从复工到完工穿越了“文化大革命”的“抓革命、促生产”“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不正常岁月和粉碎“四人帮”后“两个凡是”“抓纲治国”的过渡时期以及十一届三中全会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这样一座极不寻常的时空隧道。它始终扮演着政治载体的角色,抑或是完成政治任务的一个量度符号。参加施工的铁道兵指战员虽然是指向哪里打到哪里、叫怎么干就怎么干的驯服工具,却也都赋予了政治属性,承载了难以说得清楚的政治责任。
1974年中央批准青藏铁路复工时提出的要求是:“快开进、快准备、快施工”,坚持“边科研、边勘测、边设计、边施工”的原则。按照铁道兵部党委指示,铁10师数万名官兵从当年3月接受命令,仅在五个月之内就从襄渝线的巴山蜀水火速奔赴青藏高原,在哈尔盖至连湖近四百公里(连湖至格尔木南山口站近三百公里由铁7师于次年的3月进入,8月份开始施工)的风沙戈壁、茫茫雪原上匆匆安营扎寨,仓促投入施工。
西格段的施工原则是:“突出重点、难点,兼顾一般。”这里的重点、难点当然就是挡道的关角隧道和察尔汗盐湖的路基工程。关角隧道是工程咽喉,此处不通,腹部、尾部的盐湖路基工程就无从谈起。而关角隧道的难点是地质复杂、施工艰难,而且时间紧、任务重,与铁7师所承担的盐湖路基工程科研攻关的难度基本上不是一回事儿。
我们1营从1974年10月投入隧道清理,1976年2月开始下导坑开挖,这时哈尔盖起始点的铺轨已经开始整整七个月。追兵紧随其后,这时候没有不急的指挥官。铺轨部队像给养充足的敢死队,一开始就穷追猛打。1974年12月底前开展人工铺轨试验,一个月时间铺设了基地股道,年底又铺正线近五公里,第二年一气铺了九十三公里到江河车站。这里距关角隧道咽喉要塞还不到七十公里。
铺轨机车的隆隆响声像嘹亮的冲锋号角在激励着、催促着;辅架车的巨臂像一条无情的皮鞭,抽打着已在狂奔的烈马。驾!驾!驾!快!快!快!
师党委要求:确保1977年8月1日按时铺轨。争时间、赶时间、抢时间。
团党委要求:确保隧道按时贯通。争速度、赶速度、抢速度。每月必须确保成洞一百米!
多年战斗施工的实践使指战员们认识到:时间就是胜利,时间就是政治,时间就是生命,而目前的关角隧道施工,速度就是时间,速度就是政治,速度就是生命线。
在这人烟稀少、空旷辽阔的草原上,高原的自然环境与部队的政治运动、政治活动一样单调。前者是客观、是无奈,后者是主观、是选择。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关角山下,时间进度就是隧道施工的“纲”,纲举目张!
“批林批孔”的效果看施工进度。
“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成果看施工进度。
“揭批‘四人帮’”的结果看施工进度。
“学习雷锋”“学习南京路上好八连”“学习硬骨头六连”“学习梁忠孟”……各项学习、各种活动的落脚点都要看施工进度,成效自然要反映在施工进度上。
有首长说:“青藏铁路修不通,毛主席就睡不好觉。”当时在病中的毛主席会不会因为青藏铁路而夜不能寐,我们不可能知道,而青藏铁路尤其是关角隧道的施工进度“牵着兵部首长的心”倒是千真万确的。
1976年8月16日,铁道兵司令员吴克华率领铁道兵兵部人员、青藏铁路建设指挥部领导及兰州军区首长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到关角山下,深入隧道工地看望慰问施工的一线官兵。遗憾的是营部院子太小,首长只接见了排以上干部和大塌方中的英雄代表。当晚指导员开会传达首长指示,主要精神就是再次强调青藏线是毛主席、周总理划定的红线,早日修通青藏线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最大心愿,是党中央对我们的殷切期望。铁道兵战士要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必须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革命精神,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把青藏铁路早日修通,把关角隧道早日打通!
兵部领导到高原看望我们,到施工现场慰问大家,大家别提多高兴、多激动、多有劲了!不早日打通关角隧道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党中央,对不起全国人民!在第二天更新的黑板报上,有不少豪言壮语让人热血沸腾、眼花缭乱。
施工热情空前高涨。只是我于9月初到上海、江浙出差,没有目睹那种高涨的场面。尤其是正值施工高潮之中,传来了毛主席逝世的噩耗,连队遂又掀起了“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毛主席遗志,早日打通关角山”大会战。
部队是特殊群体,它以捍卫国家民族利益为天职。部队在战争年代是打仗、作战,和平年代是训练、戍边。我们这支特殊部队是以铁路施工为职责,也就把施工称为“战斗”,把干活视为“打仗”。“准备打仗”的年月里还称为“战备施工”。铁道兵的特殊还特殊在似乎从来没有任务不重、时间不紧、环境不险的时候。为了完成艰巨、繁重、紧迫的任务,组织过不少不同形式、不同内容的战役、战斗。宝成铁路、成昆铁路、襄渝铁路这些彪炳千秋的人民战争性的战役不用说全国人民都知道。为了确保战役的胜利,在这些大的战役中又组织了不少的歼灭战、突击战、攻坚战、速决战、运动战……目前面临的是铺轨队伍兵临城下、铺轨日期已定的决战、破釜沉舟的战斗,由于施工环境特殊,投入兵力多,人员成分复杂,被师党委定名为大会战。
1977年6月,铁道兵司令员吴克华(前排左二)视察关角隧道。在施工现场老将军向指战员敬一个礼后说:你们辛苦了,感谢大家!
大会战首先发挥的是兵员优势。部队有的是兵,调集足够的兵力实施人海战术已是很成熟的传统战法。隧道进出口一开始各配两个营外加两个民工连(当年底,各地贯彻全国第一次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普及大寨县”任务紧迫,两个民工连解散)。大会战开始后,先后从3营、4营各调来五个连队,从46团调集两个连配合进口出口两个营的施工。我们团汽车3连的翻斗解放车除个别车辆配合3营、4营的施工外,全部调到隧道工地上。但因装载量小、车况差,适应不了会战需要,又从师汽车营调来了一批刚刚从日本进口的银灰色“50铃”自卸车。47团机械连的“移山牌”国产推土机不能适应施工需要,又紧急从师机械营调集了十六台“D80”日本进口宝贝设备。这时的关角山下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声鼎沸、机声轰鸣,满山是雪、遍地是兵。
毛泽东主席有一段语录特别精辟:“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在“学毛选、背语录”的年代,没有怎么用领袖的这些箴言警句去分析问题。时过境迁,回头看我们昔日的所作所为时,就感到我们这些平常的人所干的事儿有不少不可思议、惊异、惊叹的地方。
前几天,我带领铁路指挥部的同志到禹(州)亳(州)铁路郏县境内的安良隧道工地调研,出口进口正好都完成成洞一百多米,施工现场也就是一台开挖台架、一台喷锚机、几样不大起眼的机械设备,工地现场施工人员稀稀落落,有二三十人。站在已做好拱圈的隧道内,不由让我想到了当年的关角隧道百米成洞大会战。百米成洞,三千多名官兵,上百道工序,数十样工种,洋镐、铁锹靠着风枪风镐和雷管炸药的配合,愣是月月飘红、连连报捷,让人不得不佩服指挥部首长的伟大、营连领导的精明。
我们连在完成了近千米的平道清理支护、密排支撑、塌方地段顶部背部填塞防护及一千四百七十多米平导开挖任务后,从1976年第四季度开始转入正洞施工。清理平道时,巷道受空间制约,人员多了转不开身子,实行四班倒。正洞施工尤其是大会战开始以后,改为三班倒作业。由于每个班的任务已定,换班时间服从任务,完不成任务不下“火线”,活儿干不到位就延长工时。这时已无所谓三班倒、两班倒了。
1977年元旦节前的一天上午10点多钟,我带两位炊事班的同志去营部分牛羊肉。刚出连队门口向北走约百十米,就听见5班班长张建钦在喊我。循声望去,见他扛着一把铁锨、一把洋镐,后面跟着五六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扶着一个头上裹白纱布的战士,后面几个人扛着工具,最后面一位还拄着一根似拐棍一样的木板。他喊着我的名字,怕我听不见,还在不停地招手。我很快从砟堆上抄过去,看见我这个老乡困乏的脸上附带着密密麻麻的泥浆,黑一块儿、灰一块儿的,一身旧棉军装冻得像一块破牛皮纸裹着的冰棍。深腰水靴像是用水泥灰浆刷过一样,走路近似机器人一样的动作。看着他那可怜相既感到好笑,又觉得怜惜。我走近后,他用微笑替代恳求:“让你那两位同志去接一下我们班的两个兵吧!”这时的“老乡见老乡”不是“脸上喜洋洋”,而是“说话有底气”。我立即喊过来站在路上的两个炊事员,吩咐他们跑步到隧道口去接那两个走不动路的新兵。
我们这些在基层当兵的战士懂事儿太少,不知道部队发放服装交旧领新这样的制度始于何时。从我们配发的旧服装上残留的肩章扣带看,它们至少是彭德怀元帅下台、军衔制废止之前的产品。部队到青海以后,后勤部门为连队直接参加施工的战士配发一套透着历史沧桑、带着长期库存印痕、米黄颜色泛着白、上身下身不够配套的旧棉军装。说是冬季施工工作服,其实在隧道贯通之前一年四季都离不了。那衣服极有特点,如果一般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穿着它,一定很快会被认为是解放战争的老兵、抗美援朝的英雄而受到尊敬和优待;如果当时后勤部门的首长有些许文化思维、市场眼光,把那些旧棉衣存放到战争影视片满天飞的21世纪初,把那些难以复制的旧军装出租做影视道具,不仅会为胡编乱导的影视剧增加几分难得的真实,而且一定会你争我抢唰唰唰、大把票子哗啦啦。然而,在那特殊的年代,这些存放了十几年或二十几年的特殊军需物资,以特殊的待遇配发给了执行特殊任务的铁道兵战士。只是这关角隧道内地下水太大,洞顶滴水,地下冒水,一个工班下来,早已把那套本不怎么御寒的棉衣打湿浸透。战士们下班走出洞口,要不了几分钟,浑身冻成一块板,走一步挪一下都似顶着十级大风一样的艰难。他们肩上扛着工具,手里拄着木棍,歪着脑袋硬着腰,再有俩人扶个缺氧累晕、下肢麻木不能自理走路的伤员、病号……看着这样一支队伍,绝对会让你心底发憷、两眼发涩、浑身发颤!这是军人吗?
是!这是英雄的人民铁道兵!是新时代的军人!他们都面对军旗举过手:“誓死修通青藏线!”“坚决打通关角山!”
铮铮誓言,一腔热血!
他们都是平凡的战士,他们有太多的梦想、太多的理想、太多的期望,虽有难言的无奈,却无怨无悔!
去洞口接人的两个炊事员迟迟没有回来。我站在手推车前等了一会儿,浑身冻得直打哆嗦,不由心生埋怨。俩人过来后说:5班昨天下午上小夜班(下午4点接班),一直干到今天10点钟下班,一个河北兵往回走时打瞌睡,脚崴了一下;另一个贵州兵水鞋被钉子扎破脚被刺伤,水鞋进水脚冻硬后,走不成路。他俩把人送到他们班里后,看到先期回去的人累倒在床铺上一动不动,就帮着两个同志把冻硬的施工棉衣用汽车喷灯烤软后拽下来,换上干衣服扶着躺到铺上。一个人帮助贵州兵搓着冻硬的脚,一个人去叫卫生员给他包扎。我听着他俩的叙述,不由得夺过其中一人手中的棉手套,推着手推车向营部走去,怨气立即变成了感动。
从营部拉回由天峻县人民政府支援的三只冻羊和一条牦牛大腿,一路上考虑着这些冻得像木头的牛羊肉怎么做才好吃。回到炊事班,我的助手赵世荣告诉我:连长找你。
我不知道是啥事儿,心里有点忐忑。到连部看见连长坐在他的位置上。我们连部四张两抽屉办公桌双双对背而放,指导员、副指导员坐在靠北面的所谓上位,连长、副连长迎面坐在所谓的下位,这种不成文的规矩各连挺统一的。手里拿着笔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脸上没有兴奋或不悦的成分,能看到的是正在回忆、思考的那种低沉。连长见我进来,指了一下身边副连长空着的位置:
“来,坐下。”我没敢坐。
“坐吧,没事儿!”我拣桌子一侧的一把空椅子坐了下来。没等开口,又听连长说:
“又分些什么肉?”
“牛肉、羊肉……”
“分多少?”
“三只羊、五十多斤牛肉。”
“库房里还有多少猪肉?”
“有四片(供应高原部队的猪肉全部是一头猪一破两片,论片称量配发)。”
“猪肉罐头还多不多?”
“还有五六箱(每箱十二盒,每盒一公斤)。”
“好!我给你交代几个事儿。”
这时我才有点慌。没想到连长要给我交代重要任务,竟没带笔,也没带本。
“我去拿个笔记本记一下吧?”
“不用。我说说你听了回去抓就行了!”
连长这个山东大汉很少说官话、套话、扯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