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
上既下缗钱令而尊卜式,百姓终莫分财佐县官,于是杨可告缗钱纵矣。义纵以为此乱民,部吏捕其为可使者。天子以纵为废格沮事,弃纵市。
郎中令李敢,怨大将军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票骑将军去病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为讳,云鹿触杀之。……自造白金、五铢钱后,吏民之坐盗铸金钱死者数十万人,其不发觉者不可胜计,天下大抵无虑皆铸金钱矣。犯者众,吏不能尽诛。
……
秋,九月,冠军景桓侯霍去病薨。天子甚悼之,为冢,像祁连山。
初,霍仲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子光。去病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仲孺。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遣吏迎仲孺而见之,大为买田宅奴婢而去;及还,因将光西至长安,任以为郎,稍迁至奉车都尉、光禄大夫。
是岁,大农令颜异诛。
初,异以廉直,稍迁至九卿。上与张汤既造白鹿皮币,问异,异曰:“今王侯朝贺以苍璧,直数千,而以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不说。张汤又与异有郤,及人有告异以他事,下张汤治异。异与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唇。汤奏当:“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诽,论死。”自是之后,有腹诽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
这一年是汉武帝刘彻登基第二十五年,这时他刚过四十岁,正是他的鼎盛时期。
这一年,有四个臣子死亡,这四位有的赫赫有名,有的籍籍无名。这四个人是:义纵、李敢、霍去病、颜异。
义纵担任的是右内史,他的死阐述了两个生存经验:一是不能得罪皇帝本人,二是不能反抗皇帝的政策。
武帝一次从义纵管辖的地区路过,看到道路失修,让皇帝哥哥饱受颠簸,武帝说了一句充满怨毒的话:“义纵以我为不复行此道乎!”养尊处优日久,对部下苛责之心越强,稍稍不慎,即被视作不敬,武帝的这一句抱怨,如此毒刻,各位在官场上混的应该深思——现在我们经常听说“要想富,多修路”。其实,更重要的是“要升官,修好路”。路都修不好,坑坑洼洼,首长饱受颠簸之苦,其他方面政绩再卓著也是白瞎。义纵路没修好招致皇帝怨毒,要他的命的,是他用行动阻止推行缗钱令。非常有意思的是,义纵在《史记》里被收入《酷吏传》。
上回说到时代楷模卜式的时候,我们看到,汉武帝一边树立捐弃家产的光辉榜样,一边正义凛然地推行缗钱令,就是有钱人所有的钱、物征税,包括商货、车、船、田宅、牲畜、及至奴婢等,均在征税范围,这需要一一评定,汇总征税。同时鼓励举报,有个叫杨可的主持“告缗”工作,义纵以为这种做法扰民,逮捕了杨可的部属。上次不修路让皇帝屁股发麻,这次阻止告缗,让皇帝头皮发麻,义纵必须死,这就是结果。
通过这一政策,国家得到大批财物。抄没来的财物上亿,罚没的奴婢成千上万,没收充作公田的土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房宅亦相应没收。商贾中产以上大多数都被告受罚,以至于破产。重税政策还导致社会普遍吃喝风盛行,因为与其让官家收去,不如自己消费了。
有卜式这样道德楷模在,会让皇帝对普通人留恋自己的财产产生强烈的义愤。
李敢是李广的儿子,他的死我们已经讨论过。他向大将军卫青寻仇,结果被霍去病几乎是公然地杀害了。
霍去病在这一年逝世。“天子甚悼之,为冢,像祁连山。”霍去病在今天看,就是“出名要趁早”的典型,霍去病成功,时也,命也,运也。他生在皇帝哥哥用武的时代,这叫生逢其时;他的娘舅是得宠的大将军,入选国家队是注定的;他的运气也特别好,虽然经常玩长途奔袭的高难度运作,但几乎没有失手过。自信心和勇气让他罕有敌手。霍去病死之前,把自己的同父异母弟霍光带入政坛。霍光后来大受重用,可见汉武帝和霍去病是极少数投缘的君臣。
颜异的死,是专制帝制框架内典型的迫害案例。
《资治通鉴》告诉我们,汉武帝时代非常具有创意性的货币“鹿皮币”是酷吏张汤的发明,真是无私才能无畏,无私才会有无限创意,张汤把身心都献给了武帝的伟大事业,所以才对金玉珠宝的价值视若无睹,才敢用一张鹿皮定值四十万,而当时诸侯进贡皇帝的玉璧才值数千。平常人是利令智昏,张汤、武帝则是权令智昏,政治的极端主义加“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彭德怀曾用语),让武帝和张汤觉得自己有能力改天换地、移风易俗。颜异对鹿皮币的价值保持了怀疑态度,颜异要是有现代金融知识,就不会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了。武帝和张汤都不能容忍这种怀疑,他们要用强权来维护自己的“一贯正确”,汉武帝命张汤给颜异定罪。颜异的一位朋友议论诏令初下时有不恰当的地方,颜异听到后没有应声,微微撇了一下嘴唇。张汤奏称:“颜异身为九卿,见到诏令有不当之处,不提醒皇上,却在心里加以诽谤,应处死刑。”
“自是之后,有腹诽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从此以后,大汉朝有了“腹诽”这样的罪名,腹诽可以定罪,有了这招,庙堂之上从此和谐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