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
前将军广与右将军食其军无导,惑失道,后大将军,不及单于战。大将军引还,过幕南,乃遇二将军。大将军使长史责问广、食其失道状,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为人廉,得赏赐辄分其麾下,饮食与士共之,为二千石四十余年,家无余财。猿臂,善射,度不中不发。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士以此爱乐为用。及死,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单于之遁走,其兵往往与汉兵相乱而随单于,单于久不与其大众相得。其右谷蠡王以为单于死,乃自立为单于。十余日,真单于复得其众,而右谷蠡王乃去其单于号。
票骑将军骑兵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无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二千余里,绝大幕,直左方兵,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卤获七万四百四十三级。天子以五千八百户益封票骑将军;又封其所部右北平太守路博德等四人列侯,从票侯破奴等二人益封,校尉敢为关内侯,食邑;军吏卒为官、赏赐甚多。而大将军不得益封,军吏卒皆无封侯者。
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
乃益置大司马位,大将军、票骑将军皆为大司马,定令,令票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自是之后,大将军青日退而票骑日益贵。大将军故人、门下士多去事票骑,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
元狩四年,汉武帝动员组织了几乎所有的力量,发动了一次对匈奴的大决战,并取得了胜利。
战役结束后,皇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霍去病,益封就是加封,部属、儿子也一并封侯升官。这时霍去病是不是已经成了万户侯不得而知,反正是有资格睥睨群侯了。
大将军卫青踢了个平局,也算不错。
前将军李广属于倒霉蛋级别,别说封侯了,命也丢了。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汉武帝进行了组织创新,置大司马官职,卫青、霍去病都出任大司马。这种齐头并进的安排要在一般情况下,肯定会引发内部矛盾。但是,一来卫青为人谦逊,二来霍去病是自己的外甥,面对小一辈咄咄逼人之势,也只好退避一二了。和皇上的宠爱较劲不难,难的是不要因此得罪了皇上。
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得透彻: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失败的团队没有成功者,但成功的团队里却有失败者。李广就是失败者。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李广之难,难在哪里?
看一下李广、李敢、李陵三代的际遇,真可谓倒霉一族。李广因迷路贻误军机,自杀了;李敢不服,以为卫青挟公报私,不冷静,动粗,向卫青射冷箭。卫青不知是愧疚神明还是修养忒好,竟然对部下的刺杀行为不予追究,李家的大克星出现了,他不是别人,就是皇上最宠爱的霍去病将军,霍去病直接把李敢一箭射杀了。李敢是霍去病的下属,跟狼吃肉,跟狗吃屎,李陵跟着卫青封不了侯,李敢跟着霍去病封侯了,不过是个关内侯,最小的侯,食户两百。
霍去病公然杀了朝廷大将,打报告说李敢打猎时被鹿角挑死了(嘿嘿,小霍编瞎话还算稍微靠谱,没说李敢是兔子咬死的)。尽管漏洞这么大,但是没事,皇上正宠着他呢,皇上说了,鹿的角很锐利,是可以挑死人的。李陵是李广大儿子李当户的遗腹子,李敢的侄子,后来投降了匈奴,李陵还算改变了家族命运,没有横死。
什么叫得势,什么叫落魄?什么叫飞黄腾达,什么叫一败涂地?
不论古今,只要在人堆里头混,就得在这两端之间患得患失,你想跳出来,来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你也得把这个乡村别墅的首付赚回来不是?
李家的倒霉状,博得了后世不少同情分,这要归功于司马迁。
司马迁和李家特别是李陵的渊源就不用多说,这也就引发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司马迁在记叙李家的情事上,甚至推广至记叙武帝一朝,有没有“不公正”呢?
明末清初大学者王夫之认为,李广是个“好名市惠”之人。李广有此声誉,是因为他“家无余财”而“与士大夫相与而善为慷慨之谈也”,王夫之感叹:“呜呼!以笑貌相得,以惠相感,士大夫流俗之褒讥仅此耳。”这种情形倒也不难理解。比如在今天,有的政治家就比较有媒体缘,有的就差很多,时间一过,人们要评价他们时就只有看这些报道的文本了。
此次大举进攻匈奴,武帝本来不打算派李广出征,据王夫之分析,武帝对李广的能力已有判定,后来可能是因为长安城中士大夫众口嚣嚣,有如今天的媒体都有资格指定中国足球队的阵容一样,大家都嚷嚷:“少了李广可不行啊!”武帝这才同意派李广出去。“方其出塞,武帝欲无用,而固请以行,士大夫之口啧啧焉,武帝亦聊以谢之而姑勿任之,其知广深矣。”李广出征就迷失方向,李广的本事,大概也就可知了。王夫之评论道:“广死之日,宁使天下为广流涕,而弗使天下为汉之社稷、百万之生灵痛哭焉,不已愈乎!广之为将,弟子壮往之气也。‘舆尸’之凶,武帝戒之久矣。”
所谓舆尸,就是用车拉着尸体,“舆尸之凶”,大概就是进则无应、退则无守,进退失据,拖着尸体到处跑,倒霉得不是一点点啊。
王夫之还由此说到了我们敬爱的岳飞哥哥。他说:岳飞能不能恢复中原,直取黄龙,这是不能肯定的事情。但是,他的豪言壮语已经得到士大夫的称誉,他的雄心已经感动了老百姓,舆论一边倒啊,而真正能不能做到,却没人细究了。承担着国家的使命,和劲敌在生死线上拼争,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国人都习惯于听一些宽心的豪言,喜欢接受不知道能不能落实的表态。
王夫之说:“司马迁之史,谤史也,无所不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