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孝武皇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
东海太守濮阳汲黯为主爵都尉。始,黯为谒者,以严见惮。东越相攻,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上贤而释之。其在东海,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任之,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阁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其治务在无为,引大体,不拘文法。
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时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愈。最后病,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汲黯出场。
汲黯“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至黯七世,世为卿大夫。”官宦三代,才懂得穿衣吃饭。七代官宦世家,可以讲是百年老店,家族管理很规范,子弟品质有保障。如果从卫国算起,卫灭于齐,齐灭于秦,秦灭于楚汉,在如此动荡不安的时代,老板经常换,他们家还一直有官做,真是骨灰级的“职业经理人世家”。
说到汲黯,不能不再提到儒道的分立。史书上都把汲黯当成黄老一派的政治家,理由是“其治务在无为,引大体,不拘文法”。这种分法对不对,应该可以商榷。现代的政治家分左、右:左派倾向基层民众,主张福利,强调公平;右派倾向社会精英,主张自由主义,强调效率。在汉初,黄老和儒术,也是各有主张,黄老是自由主义,搞小政府;儒家讲究监管,搞大政府。汉初社会经济在修复中,搞不了大政府,所以表现为黄老占据主流,一旦有了点家底,儒家的大政府主张马上就会和皇帝专制利益契合。
汲黯据称是最后一个黄老政治家,从汲黯的从政经历看,我倒认为他更像一个职业的文官,许多做法和说法,与其说是政治立场使然,还不如说是专业素养和性格使然。“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对政务的纯熟处理,说他崇尚黄老无为也可以,说他经验老到也可以。
汲黯越看越像是那种抓大放小、提纲挈领式的有效管理者,卧而治之,就是只抓大事。
有一种管理规则,就是每天只处理三件事,事情再多,工作再忙,我最多挑出三件事,把我认为最重要的三件事处理好,做到位,其他都交给部下。事无巨细,胡子眉毛一把抓,最后只能是个忙碌的事务主义者。和汲黯从政风格迥然不同的是公孙弘,后者就是一天从早忙到晚,从皇帝的角度乍看上去,天天撅着屁股干活,确实是一副忠心为主的样子,是比汲黯的“卧而治之”感觉要好。在《三国演义》里,也有这么一对典型,那就是诸葛亮和庞统,诸葛亮就是全球通,“我能!”其他人都不行,都不放心,打三十军棍这样的处罚都要自己亲自处理,最后整了个过劳死;庞统也是卧而治之,刚开始,刘备没把这位凤雏先生当干部,丢到一个县里当县令,庞先生天天喝小酒打小牌,不理政务,刘备风闻,派信得过的兄弟张飞同志前来考察,庞统也没有废话,把三个月积累的案牍搬出来,一会儿就全处理完了。这当然是小说家言,但也说明了管理者的管理方式不同。
这种工作方式的差异,是不是要提到崇尚黄老或独尊儒术的高度,我觉得应该甄别。
东越老百姓械斗,皇帝让汲黯处理,汲黯没到就回来了,说:“那疙瘩就爱打架,打完了就不打了,我作为钦差前去,太高抬他们了。”河内民宅失火,皇上又派汲黯去,汲黯还是老主张,火烧完就不烧了。如果仅至于此,汲黯渎职罪是跑不掉的,他回来报告说:“去河内,火已经烧完了,我返回河南,看到父子相食,我就假传圣命,让河南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了。”——这里面体现的还是抓大放小的理念。
当时的政治资源短缺,不像现在,煤窑瓦斯爆炸,食品里掺了苏丹红,牛肉里面注水,洗面奶里面有了重金属……中央都有足够的官员往外派,各抓各的,各管一段,也用不着花脑筋挑拣哪件事最重要。
汲黯是一位非常专业的政务官,处理公务极其高效,也许是他自恃这一点,所以待人倨傲,田蚡出任丞相时,官员们见了都要拜谒,田蚡也不还礼,而汲黯见到这位国舅爷加文官首长,也仅是一揖而已,后来,卫青位尊权重,汲黯也不理他,反而是卫青“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汲黯见了皇帝,也不客气,汉武帝召集文学儒者吹散牛,要如何如何,猛发表自己的愿景,汲黯冷不丁地来一句:“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把皇帝的战略研讨会彻底给搅黄了。
“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是对汉武帝刘彻的评论,非常准确,一句话直指人心,当时刘彻听到,内心悚然一惊。“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默然什么?就是自己也觉得有道理,内心有震动,然后才是恼羞成怒。
汲黯有贵族气派,见过世面,加上有专业精神,看问题能抓到要害,性格又倨傲,对刘彻来说,汲黯是离不得也见不得,在跟前有点烦,甚至有点怵,离开了,又常有“国有大事可问谁”的疑难。刘彻可以一边如厕一边见卫青,见丞相公孙弘有时可以不戴帽子,但是要接见汲黯,一定要穿戴规矩,这就是专业精神的力量。
汲黯和丞相公孙弘、廷尉张汤有政争,皇帝刘彻对他是既敬重也烦厌,汲黯经常要被穿穿小鞋是难免的了,他们让汲黯做右内史,管理宗室、贵族,这是个得罪人的活,但是汲黯干得井井有条。以汲黯的才干,其职务始终未至高位,九卿而已,看着同辈和更年轻一辈从自己头上越过,汲黯也不是不在乎,他向皇帝打趣道: “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这就是成语“后来居上”的出处。其他如“内欲外王”、“不足以辱天子之使”、“卧而治之”、“不冠不见”、“招之不来,麾之不去”、“刀笔不为公卿”等典故,也是从汲黯身上来的。
“汲黯何如人哉?”“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这是汉武帝刘彻对汲黯的评价。不要忘了,汲黯对武帝的评价是“内多欲而外施仁义”。
关于“社稷之臣”,需要再说两句,什么是“社稷之臣”?社稷之臣是大臣里面的顶级大臣,所谓安邦定国者,才堪荣膺如此称谓。纵观汲黯一生和他所处的时代环境,称他为“社稷之臣”可能有点过了,汉武帝时代,是所谓治世,汲黯的行为、作风和言论,对当时“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风气是一种反动,他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反对党,对好大喜功的时代风气起到纠正的作用,尽管效果并不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