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景皇帝后元年(公元前143年)
帝居禁中,召周亚夫赐食,独置大胾,无切肉,又不置箸。亚夫心不平,顾谓尚席取箸。上视而笑曰:“此非不足君所乎!”亚夫免冠谢上,上曰:“起。”亚夫因趋出。上目送之曰:“此鞅鞅,非少主臣也。”居无何,亚夫子为父买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与钱。庸知其盗买县官器,怨而上变,告子,事连污亚夫。书既闻,上下吏。吏簿责亚夫。亚夫不对。上骂之曰:“吾不用也!”召诣廷尉。廷尉责问曰:“君侯欲反何?”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乎?”吏曰:“君纵不欲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亚夫,亚夫欲自杀,其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欧血而死。
汉朝三个皇帝,文帝、景帝和武帝有类清初的康熙、雍正、乾隆,文帝和康熙都比较宽厚,景帝和雍正都有些刻薄,武帝和乾隆都好大喜功。“文景之治”和“康乾盛世”有结构性的相似:宽厚的与民休息,培植国力;刻薄的整肃吏治,清理内部的矛盾,巩固中央集权统治;最后由好大喜功者建立事功,捎带着把祖上积累的资源挥霍一把。
景帝对待晁错、栗太子都不够厚道,这次他把矛头指向了周亚夫。
周亚夫是周勃的儿子,将门虎子。文帝时,在细柳营难为过文帝,但文帝不以为忤,反而把他托付给了儿子景帝刘启,说,将来周边有事,这个周亚夫是可以带兵打仗的。果然,在七王之乱中,周亚夫是平乱主力,不愧文帝所托。
周亚夫有乃父之风,打仗很勇猛,做人不谨慎。有点功劳就骄傲,给点颜料就上色。知识分子骄傲就翘尾巴,武人骄傲就跋扈,神色间大大咧咧,牛气烘烘。周亚夫的老爹周勃,让文帝关了一回局子,还好,自己的儿媳(不知是不是周亚夫的老婆)是公主,把他营救出来了,老将军说了一句名言:“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
历史经常恶搞,周勃住了一回监狱,到了他儿子也有囹圄之灾,而且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可以重出生天。
人一旦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他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鬼神就会附体。
景帝准备修理周亚夫。他请周亚夫吃饭,上了一道菜,一大块没有切的肉,也不放筷子。皇家请客,礼数不到,如果不是粗心,那就是故意给客人难堪。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况,皇帝在对面文雅地啜着鱼翅羹,而周亚夫自己面对的是无处下手的一大块肉。周亚夫根本没有想到这里面有什么潜台词,和自己家一样,没把皇帝当外人,到皇帝家也不认生,吆喝着让平日侍候皇帝的服务员给自己拿筷子拿醋碟拿蒜泥以及热毛巾,没有人答理他,周亚夫猛然发现,大殿里冷场了。
景帝从鼻子里哼出一点笑声:“这还不够你享用吗?”
周亚夫一个激灵,脑袋里突然一片清明:不给筷子,给块肉,这是把我当条狗啊。唉,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高级动物呢,忘记了自己是狗,忘本啊!
周亚夫汗流浃背,狼狈地走出皇宫。景帝用冷冷的目光送他,牙缝里迸出一句话:“这条狗这么拽,我儿子不好用。”
皇帝专制体制的本质就是天下为私,什么都是我老刘家的,活着要牢牢地把在自己手里,感觉快要翘了,就要想办法留给自己的儿子。不少皇帝,在离开人世前,根据自己接班人的年龄、性格特点,遴选下一朝天子的下一朝臣。顾命大臣、托孤大臣,都是这么产生的。还有一种“逆遴选”,就是把我能用我儿子不能用的人,直接干掉,老爹我唱黑脸,把权柄上的荆棘砍掉。景帝这么做了,朱元璋也这么做了,汉武帝立幼子而诛其母钩弋夫人,也有这般用意。
贪婪必然伴随着恐惧,皇帝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条狗都会成为怀疑和挑选的对象。权力人格表现出来的自私性就是这么强烈,这么赤裸裸,而这种自私往往又被马屁精们誉为“深谋远虑”。
周亚夫不幸做了“逆遴选”的首选,他的儿子购置军火和军需物资,尽管被证明是用来为戎马一生的周将军做殉葬品的,但是皇帝的逻辑是:“君纵不欲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你活着没造反,死了也会造反。“文革”中搞触及灵魂深处,比起追究到阴曹地府,还是嫩了一点。
周亚夫最后饿死在狱中。于是后来有人编故事说,早就有相命先生看出周亚夫有饿死之相,把残酷的政治谋杀变成八卦新闻,这一招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