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景皇帝前三年(公元前154年)
初,文帝且崩,戒太子曰:“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及七国反书闻,上乃拜中尉周亚夫为太尉,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遣曲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复召窦婴,拜为大将军,使屯荥阳监齐、赵兵。
初,晁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哗。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语多怨,公何为也?”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逮身!”后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
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又言:“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错素与吴相袁盎不善,错所居坐,盎辄避;盎所居坐,错亦避;两人未尝同堂语。及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按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吴、楚反,错谓丞、史曰:“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其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谋。”错犹与未决。人有告盎,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愿至前,口对状。婴入言,上乃召盎。盎入见,上方与错调兵食。上问盎:“今吴、楚反,于公意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豪杰;白头举事、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能为也?”对曰:“吴铜盐之利则有之,安得豪杰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杰,亦且辅而为谊,不反矣。吴所诱皆亡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诱以乱。”错曰:“盎策之善。”上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上屏人,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错。错趋避东厢,甚恨。上卒问盎,对曰:“吴、楚相遗书,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適诸侯,削夺之地,以故反,欲西共诛错,复故地而罢。方今计独有斩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地,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于是上默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盎曰:“愚计出此,唯上孰计之!”乃拜盎为太常,密装治行。后十余日,上令丞相青、中尉嘉、廷尉欧劾奏错:“不称主上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无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制曰:“可。”错殊不知。壬子,上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市,错衣朝衣斩东市。上乃使袁盎与吴王弟子宗正德侯通使吴。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上书言军事,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为反数十岁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拑口不敢复言矣。”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之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帝喟然长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
文帝临死有交代,他对儿子景帝说:“如果有什么麻烦,周亚夫是个活雷锋。”
从这个临终嘱咐看,文帝对诸侯造反是有心理准备的,一边给可能要造反的吴王赐个拐棍,让他踏踏实实养老,意思很清楚:“年纪大了,别瞎折腾了”;一边又给儿子准备好了带兵的大将,这叫有备无患。
晁错不知道文帝草蛇灰线,谋之远矣,还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卖弄聪明,天天嚷嚷:“吴王要反!吴王要反!”
毒蛇逶迤而来,应该说人人见之,不欲言之,非不备也,恐惊之也。只有小聪明不谙世事者,才精神抖擞,哇哇乱叫。
诸侯坐大,朝野有识之士人人见之,大家不挂在嘴上,皆以为此事甚大,能做不能说,宜缓不宜急,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晁错只看见大家不吭声,就以为别人都是傻瓜,犯了严重的幼稚病。
晁错这样的人今天依然很多,这种人,有才,但不是太有才,才气浮在上面,沉敛积淀不够,同时又有极强的表现欲,极欲得到领导的赏识,所以爱打报告,爱出风头,少见多怪。走火入魔之后,事事不入法眼,人人都是尸位素餐,个个都是超级饭桶,只有自己忧国忧民,结果就是天怒人怨。这种人,责任心蛮强,参与感也强,初来乍到之时,敢说敢干,一般的领导见到这样的热血分子,一般都会勉励一下,这下更不得了,以为得到上峰支持,更是遇佛杀佛,逢鬼砍鬼。做人,一不能犯天条,二不能触众怒,触了众怒,众怒就会汇集到老板那里,老板还要靠这些“浑浑噩噩”的广大群众抓革命促生产搞好效益,最后只能是把你扔出来牺牲掉,尽管他也知道你是个胸无城府忠心事上的好青年。
景帝即位已经三十有余,晁错为景帝太子时的太傅,年纪当在四五十岁,按说也不是毛头小伙子了,还是如此气盛,看来是性格使然。史书上说晁错为人“峭直刻深”,“峭直”,就是不拐弯,直来直去,这应该不是毛病,但是与“刻深”合在一起,就是大毛病。“刻深”就是把人和事尽往坏处想。想想看,有这么一个人,脑门上刻一个“忠”字,一手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皇上信任我”,另一只手,一会儿指着你:“天天上人才网,是不是要跳槽?”一会儿又指着他:“你把资料拷到U盘,是不是想泄露给竞争对手?”谁能受得了这样的同事?
晁错如果做个御史,专门负责监督腐败官员,像条狼狗一样,嗅来嗅去,有点蛛丝马迹,就汪汪大叫,或能人尽其才。让他去处理削藩这样政策性、策略性极高的工作,极易坏事。在文帝时代,晁错已经崭露头角,文帝嘉其言,而不用其谋,亦不任用以事,让他做太子太傅,砥砺太子的见识学问,可谓识人。
晁错的父亲也是见机较远,劝儿子道:“皇上刚即位不久,你在这里激化矛盾,究竟想干什么?”
晁错一副以天下为己任的模样,慨然道:“我就要这样做,事关刘氏江山社稷,天下安危,我要不管就麻烦大了。老爸你是不知道啊,地球变暖,人类马上就要灭亡了!”遇到得了热晕症的儿子,老爸也没有办法。
俗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强人自有强人锉。对付晁错的热晕症,要用袁盎的阴泄之药。
袁盎在吴王那里做过相国,按照晁错“刻深”的逻辑,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逻辑:袁盎做到吴王的相国,吴王要反,袁盎一定参与策划;即使没有参与,也一定知道;知道而不检举揭发,和参与策划罪恶相等;再退一万步,袁盎确实不知道,但他没有主动和吴王划清界限,不革命就是反革命。这种逻辑杀伤力极强,罗织罪名,就要这么办。
袁盎不是吃素的,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早已锻炼成为合格的革命战士。他托了窦婴的门路,找个借口,比如自称有破吴良策,需要直达上听,于是得到了景帝的接见。
景帝问袁盎:“有何良策?”景帝以为吴王是只病猫,没有想到病猫扑过来,居然有些虎威,内心有些怯,但又不能有所表示。
袁盎说:“有些话只能对您一个人说。”
景帝一挥手,两旁的人全部退下。只有晁错站立不动。晁错早就以为,自己和皇上好得和一个人似的。
袁盎坚持:“One,就您一个。”
景帝示意晁错,晁错不得已只好退出,空旷的宫殿里只能听到晁错咬牙的声音。
袁盎这才沉着地说:“您知道吴王刘濞为什么造反吗?”
景帝脑子有点乱:“靠!不就是因为老子要削藩吗?还有别的原因?”病人比在乎病症更在乎病因。景帝此时有如病人一样,根据晁大夫分析的病因、开的药没见疗效,一看袁大夫对病症另有见解,自然抱有希望。
袁盎说:“吴王他们造反的口号是‘清君侧’,他们说了,您是皇上,他们是诸侯王,大家都是神仙,突然冒出个妖怪,就是晁错同志,他挑逗群众斗群众,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和谐局面。所以他们是要来找晁错算账的。事实很清楚,道理很简单,把晁错办了,发个文件给吴王,说明一下以后中央不会秋后算账,一切就会‘go back’。”袁盎做了个抹平一切的手势:“一切都会恢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景帝正在悔不当初,一听能恢复到和过去一样,心里已经认可了:“这样对晁错本人来说,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袁盎知道景帝这种人劝不如激:“您找我问平定反叛的计策,我的计策就是这样,其他的,您看着办。”
皇帝一般犹豫不决时,就会想到开个民主讨论会,看看大家的态度。
常委们都来了,一听说“舍晁”计,丢晁能不能退吴,已经不重要了,大伙儿的共识是先把晁错办了再说,说实话景帝心里还是不忍,犹犹豫豫地:“那么……同意的……”话还没说完,会议室里手臂如林,有的人还举起了双手。
景帝决定立刻下手。他应该是内心有愧于晁错的,这样把政治盟友牺牲掉,是件不仗义的事情,但他已经不敢再面对晁错了,所以命令刀斧手一刻都不能耽误。有人求速死,有人求速错,景帝知道自己对晁错本人是不够意思的,是错的,所以要让错误来得更快一些。
刀斧手在晁错上班的路上截到他,立即押往刑场。晁错还穿着官服,这样不审不判直接砍掉重臣,在法制不健全的专制社会也属罕见,晁错直到听见鬼头刀挥起的风声,脑子里才一片清明:哇,做替罪羊了。“刘氏安矣而晁氏危”,老爹的话响在耳边。晁错觉得自己应该为后世留下一些人生的经验教训,于是,高喊一声:“忧国忧民?我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