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孝文皇帝前三年(公元前177年)
初,南阳张释之为骑郎,十年不得调,欲免归。袁盎知其贤而荐之,为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帝曰:“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岂效此啬夫喋喋利口捷给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其敝,徒文具而无实,不闻其过,陵迟至于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辨(通“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而靡,争为口辨而无其实。夫下之化上,疾于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帝曰:“善!”乃不拜啬夫。上就车,诏释之参乘。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薄太后闻之;帝免冠,谢教儿子不谨。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顷之,至中郎将。
汉文帝喜欢“数目字管理”,见了丞相,问一岁决狱几何,钱谷几何;见了上林尉(皇家动物园园长)就问熊猫几多,老虎几多。园长傻眼了,估计他只知道一年上面的拨款几多,自己能贪污几多,其他不知也。旁边一位饲养员发现机会来了,吧吧吧吧,不仅熊猫老虎,连山羊兔子有多少也清清楚楚。说到这里,提醒一下,要在仕途上混的各位朋友,一定要掌握数据,从GDP到计划生育落实情况,都得掌握,要不上司问将起来,一问三不知,岂不麻烦。数据出官,官出数据,不论数据是真是假,都要朗朗上口才行。
文帝向左右感慨:“基本数据都搞不清,怎么行呢?组织部的部长来了没有?要抓抓干部队伍的素质。”
文帝决定现场办公,该撤的撤,该提的提。
张释之出场了。
释之兄没有马上提反对意见,当面否定领导的决定是官场大忌。而是过了一会儿,慢慢地从周勃同学聊起。
释之兄认为,像饲养员这样的人,利口嚣嚣,精明逞能,反应奇快,这样的人是秦帝国喜欢用的人,不符合我们大汉的干部选拔标准。当时,只要想反对什么,你就说秦始皇喜欢,汉家的皇帝哥哥就不敢吭气了,凡是秦始皇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秦始皇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张释之在反对利口嚣嚣的时候,自己恰恰正是利口嚣嚣,文帝不能察觉而已。
但是,张释之说到的干部选拔标准,确实是很重要。曹参在继任丞相后,就把大汉帝国专制主义初级阶段的干部政策颁发下来了:“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要厚重木讷之人,不要言文深刻、利口嚣嚣之辈。
就事论事,这位饲养员确实比园长更称职。上林尉不知所养禽兽几何与周勃不知决狱几何钱谷几何不可以类比,动物园园长屁大的官,连养几只动物都说不上来,这怎么可以?不能都玩大而化之。
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件事所透出的主题思想应该这样解读:如果是上林尉的直接上司检查工作,碰到这种情况,让园长和饲养员直接换岗,就是对的。但是如果是皇帝这么处理,事情也做得对,但影响和后期效果可能就会很糟。
这是中国政治的一个关节点,不能不点一下。
张释之说:“如果皇上您今天视察动物园提拔了一个饲养员,姑且不说对不对,我就担心以后整个官场风气变得崇尚口辩之才,进而夸夸其谈,华而不实,这不符合我朝平民社会的质朴风格,且一旦形成风气,影响深远啊!”
中国的政治就是这样的,官员眼睛只会向上看,要求他们一切从实际出发,基本上等于对牛弹琴,因为官员从任命到罢免,他的所有利害都和上级有关,和下级以及老百姓没有关系,实际不干他鸟事,他怎么会从实际出发?他一定是从上级的喜好出发。向上看也是分等级的:有水平的,可以全面完整地领会上级的伟大思想和战略部署;一般水平的,也就是传声筒,跟着疯子扬土,根本不管为什么。所以,上面的一举一动,他们都非常关心,揣摩上意,才是升官发财的康庄大道。皇帝是上级的上级,皇帝随便一句话,就可能是政治上的重大动向,皇帝提拔一个口齿伶俐的家伙,全国就会到处举办“国情我知道”智力大赛。学统计,背数据,本来可以蔚然成风,黄仁宇所希望的“数目字管理”在这个时候也就开始了,可惜让张释之给搅了。
官员整体上维持厚重质朴的风气,在开国之初,或能保持,日子一久,奢靡之风渐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起码在中国的传统政治经验里找不到好办法。不少人怀念上世纪50年代“激情燃烧的岁月”,以为“文革”中断了这个黄金时代,从历史的经验看,即使没有“文革”,激情也不会保持到今天。
从质朴到奢靡,从奢靡到腐烂,从腐烂再到混乱,从混乱变成大家都是穷光蛋,然后老天慈悲,诞生一个领袖和些许理想主义,然后,再过上几十年质朴的激情燃烧的岁月,然后……这就是中国的历史唯物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