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皇后八年(公元前180年)
代王问左右,郎中令张武等曰:“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中尉宋昌进曰:“群臣之议皆非也。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磐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强,二矣。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夫以吕太后之严,立诸吕为三王,擅权专制;然而太尉以一节入北军一呼,士皆左袒为刘氏,叛诸吕,卒以灭之。此乃天授,非人力也。今大臣虽欲为变,百姓弗为使,其党宁能专一邪?方今内有硃虚、东牟之亲,外畏吴、楚、淮阳、琅琊、齐、代之强。方今高帝子,独淮南王与大王。大王又长,贤圣仁孝闻于天下,故大臣因天下之心而欲迎立大王。大王勿疑也。”
前面我把功勋集团诛灭吕党称之为“政变”,其实质和唐玄武门之变、明夺门之变一样,法统未变,帝系却变了。所不同的是,后面的两次,发动者即是后来的最大受益者,发动政变的自己上台,而汉初这一变,以功勋集团为主发动了政变,虽然有宗室参与,但在长安的宗室资格欠缺,刘章折腾得最欢,可惜他只是个侯。这时,我们就能体会到王位有多么贵重,帝王帝王,“帝”后面排着队的是“王”,后来如曹操父子、司马父子要篡党夺权,也不是平地一声雷就上去了——那是二踢脚,他们也是先自己封自己一个王,先王而后帝,这叫一步一个脚印,扎实!
功勋们拿着金绣球,会打中谁的头?会打中没有班底的那个人。
不管什么时代,也不管还有其他什么因素,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让新晋之人只身来京,没有班底,这样更符合中央大老们的利益,客观上也有利于政局平稳。
刘恒到京,其实还是有自己的夹带,如宋昌、张武以及舅舅薄昭,原来王府的干部进京,出身藩邸的“代王系”人马,肯定要分京中大员们的好处,但是,相比而言,代王刘恒空降时带的人还是少了很多。
我们无法分享刘恒当时又兴奋又害怕的心情,从王到帝,要说也是只升了一级,但是这一级,云泥之别啊!去,前途叵测,京城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尽;不去,毫无疑问,我得到的馅饼是天底下最大的馅饼,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能就这么白白丢掉。而且,不做皇帝好说,一旦曾经做过皇帝的候选人,结果又没做上,将来肯定会受到猜忌,下场一般不会好,不去长安做皇上不要紧,还能不能继续做王爷可能都是个问题了。
代王身边有人,身边有人就不会变成窝囊废,反过来,只要不是窝囊废,身边总有几个CPU和内存配置不错的助手。代王刘恒的中尉宋昌作了一番分析,鞭辟入里:
秦失天下以后,天下牛人华山论剑,打到最后,刘邦胜出,这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把天下牛人都打了。这是一(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人人自以为得之者以万数,然卒践天子之位者,刘氏也,天下绝望,一矣)。
老刘家的江山是打下来的,执政之基那是相当稳,您看,吕党这么好的条件都玩完了,“非刘姓而王,天下共击之”已成共识,非刘氏而帝,更不用说了。刘邦分封子弟,宗室诸王分布天下,以当时的情景看,封王确实起到了巩固中央的作用。这是二(高帝封王子弟,地犬牙相制,此所谓磐石之宗也,天下服其强,二矣)。
咱老刘家对老百姓还是OK的,老百姓不愿意乱,这是最根本的。稳定压倒一切是老百姓自己说的,不是社论说的。这是三(汉兴,除秦苛政,约法令,施德惠,人人自安,难动摇,三矣)。
宋昌的这三条,分析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政治形势,很有道理,很精辟。
秦始皇废除分封,二世而亡,刘邦搞了分封回潮二世而强,难道上天特别眷顾刘氏?分封确实起到稳定政局的作用,该如何看待?
秦二世而亡,亡之者谁?陈胜这样的匹夫!秦帝国的动乱是自下而上的动乱,人民被逼得忍无可忍,天下非乱不可;汉帝国二世之后亦乱,只是上层内部乱,人民反而求稳。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认定,陈胜、李自成出现了,分封再多,宗室力量即使遍布全国,也会崩溃,甚至崩溃得更快;如果只是对付吕党以及功勋集团中不安本分的个别人,分封子侄或许能给叛乱分子一点心理压力。秦汉是分封之末,郡县之始,人心尚未习惯于皇帝专制,儒家的父子君臣理论尚未形成主流意识形态,刘邦的分封回潮,似乎发挥了一点作用,再往后面发展,我们都知道,分封制对于巩固政权并没有好处,恰恰相反,弊端不少。分封制的回光返照,照到了二代瓶颈的汉家王朝,说起来,还是刘邦的运气好。
正是有诸侯王牵制,京城里的功勋派在政治上就不能再有更大的作为,天下还是姓刘的,他们的诉求只是这个姓刘的能够认可和回报拥立之功就行了。
道理讲清楚了,刘恒也听进去了,但是万一功勋派杀吕党杀红了眼,把自己裹挟进去垫了刀刃,岂不倒霉?刘恒最后还是在亲信的保护下,忐忑不安地来到长安。
刘章的弟弟刘兴居自告奋勇地把孝惠帝的儿子少帝刘弘清除出宫,刘恒住进了阴森森的未央宫,时在深秋,或许正是秋雨时分,偌大的宫殿清冷无比,刘恒当时年纪只有二十多岁,放在今天,还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大男孩,内心狂喜和惊恐交织,在冷冷的夜里,他不停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有这样的人吗?天下大位猝然临之,兴奋狂喜之后,能没有一丝恐惧在心里的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