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高皇帝五年(公元前202年)
初,楚人季布为项籍将,数窘辱帝。项籍灭,帝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布乃髡(kūn)钳为奴,自卖于鲁朱家。朱家心知其季布也,买置田舍;身之洛阳见藤公,说曰:“季布何罪!臣各为其主用,职耳;项氏臣岂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汉求之急,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之!”滕公待间,言于上,如朱家指。上乃赦布,召拜郎中,朱家遂不复见之。
布母弟丁公,亦为项羽将,逐窘帝彭城西。短兵接,帝急,顾谓丁公曰:“两贤岂相厄哉!”丁公引兵而还。及项王灭,丁公谒见。帝以丁公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遂斩之,曰:“使后为人臣无效丁公也!”
新朝建立,天翻地覆,正是市井英雄们快意恩仇的时候,韩信被封为楚王,荣归故里,“召漂母,赐千金。召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此。’”试问,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爽的?
刘邦也一样,也要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刘邦对季布丁公甥舅,报仇报恩报得挺别致,引无数后人费口舌。
季布“数窘辱帝”,以前没有报道,怎么窘辱,语焉不详。刘邦愿意花千金悬赏,看来得罪得不轻。不知道刘邦当时是不是广泛地搜捕项羽旧党,如果是,那就应该像美军一样,要搞“扑克牌通缉令”,下海捕文书,悬赏捉拿,当然新政权也得花一大笔赏金。
毛泽东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同样地,对待项羽旧党,六国残余,秦帝国的遗留人员,都有一个政策问题,宽严失度,都对巩固新政权有重要影响。
隐匿季布的朱家是中国社会最值得尊敬的。朱家的态度、行为,既体现了中国人做人的义气,也拿准了做事的分寸感;既符合国家的法度,也符合民间的潜规则、江湖规矩。孔子讲,为父隐,朱家更进一层,为无辜者隐,同时,又曲折地把个人的道德推进成为国家的政策,这在今天也十分难得,窃以为值得推广。
许多合乎国家法度的事情,有违基本人道,这在古代和现代都有,既在其中折冲,又不把自己伤着,确实是高难度、高风度的动作。
刘邦接受了朱家的游说,当然是通过第三方的。滕公夏侯婴是刘邦的旧友,又一直在刘邦身边工作,更曾救了刘邦的儿女,朱家找人也找得对。同样的话要看谁说,人微言轻,不足言大事,疏不间亲,同样也不能谏亲,刘邦可能不听常委的劝谏,却会听司机秘书侍卫长的话,这是皇帝政治的重要特色之一。
我不知道“各为其主”这句成语是否发端于此,但确实一言中的,划清了政策界限。对季布的处理体现了刘邦的政策水平,也把刘邦从谏如流的特点再次展示一遍。这一点,后世反对的不多。但对季布老舅丁公的处理,大家可能都有话说。
先看看司马光,丁公私放刘邦一马,对刘邦有私恩,刘邦出于“公义”斩杀了自己的恩人,司马光给予了很高评价。
臣光曰:高祖起丰、沛以来,罔罗豪桀,招亡纳叛,亦已多矣。及即帝位,而丁公独以不忠受戮,何哉?夫进取之与守成,其势不同。当群雄角逐之际,民无定主;来者受之,固其宜也。及贵为天子,四海之内,无不为臣;苟不明礼义以示之,使为臣者,人怀贰心以徼大利,则国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断以大义,使天下晓然皆知为臣不忠者无所自容;而怀私结恩者,虽至于活己,犹以义不与也。戮一人而千万人惧,其虑事岂不深且远哉!子孙享有天禄四百余年,宜矣!
司马光这么大加赞赏,甚至把大汉朝四百年江山和此事做了链接,这是因为他认准了一个“忠”字,要强调以忠画线,用今天的话讲:忠是硬道理。
今天看来,丁公自己有点不智,曾经有恩于刘邦,自己隐匿不出,刘邦如果想起来,说不定找他报恩。自己找上门,就有点市恩的味道。施恩求报,往往会让人恩将仇报,刘邦那天可能正好不爽,可怜的丁公成了刘邦作秀的牺牲品。
《读通鉴论》的作者、清代大学者王夫之评论说:“赦季布而用之,善矣,足以劝臣子之忠矣。若丁公者,废而勿用可也;斩之,则导天下以忘恩矣。”我认为很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