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父亲的生日。按说,逝去的人除了过祭日,是不过生日的,可林清寒总是在每年的今天,用自己的方式给父亲过生日。她会写出对父亲的无限怀念,诉不尽绿叶对根的情意,在怀念中不能自拔。所以,当郎坤敲门没人答应,开门后见林清寒神情凝重地坐在那里写着什么,就没有惊扰她,退了出来。
林清寒有个习惯,心情文字不喜欢打印,说用手写,感情会来得更深刻。一上午,她都在办公室给父亲写信,写完后,看着和爸爸唯一的联系方式只是她的心语,一种悲痛从心底涌出,趴在桌上轻轻地抽泣起来。
下午,林清寒买了鲜花和水果到爸爸的墓地,先用带来的抹布把供台擦干净,又把干枯的草枝捡拾干净,然后,跪在墓前,把写给爸爸的信烧掉。一页页,回忆他们父女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以及爸爸与病魔斗争的黑色日子。看着那寄往天堂的信变成一股黑烟,想着与爸爸一起回忆幸福往事,记忆再次划过时空,在眼前轻轻地飘散又慢慢地聚拢,一层层画着圈,她又被带进怀念的笼。
林清寒拆开写给爸爸的第一封信:
在洗脸需要大人催促强制的年龄,总希望让爸爸洗。爸爸会温柔地说,看,这里有个虫子,那里也有个虫子。一会儿,小脸变得清爽,缠着爸爸抱起来照镜子。
不会梳头就是因为爸爸每天记得帮我梳头,却没教我怎样梳头。直到有一天,爸爸拿起梳子抓着我的头发时说,哟嗬,够不着你了。
爸爸把院子整理得像花园。我就在那样的花园里快乐地长大。有了自己的审美观后就开始跟爸爸作对。我反对他的对称美、红绿配黑白配,等等,自己却也无处下创意之手。有一天,忘了是什么季节了,在均匀平整的太阳花坛的中间,长出一株翠绿的植物来,长长的绿叶很是秀气,好看极了。爸爸见了要去拔掉,说怎么长出一株玉米来。我急急地阻拦。爸说不和谐,突兀的一株有啥好看的。我说种花草是为了亲近自然,什么叫自然?自然就是随便长!这株植物在我呵护下茁壮成长,挑战着爸爸的审美情趣。爸爸总是给客人解释:没有这株玉米就好了,如果不是孩子喜欢早就拔掉了。爸爸为了照顾我,容忍着这棵眼中钉。
我躺在爸爸温暖宽厚的怀中,享受着被呵护的幸福感。爸爸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说白色、蓝色、绿色、雪青,还有好多好多。爸爸说,到夏天买条月白色的连衣裙一定好看。我问什么是月白色,爸爸坐起来浏览家里带颜色的用品,没有他所指的颜色,只好说,说蓝不蓝说青不青的,很淡很淡的颜色,穿上去显得干净……我已睡意蒙眬,做起了月白色的梦。
我因为胆小,十六岁才分房另住。我住在二楼东边的房间。一天放学后回自己房间写作业,惊呆了!一套纯白色组合柜,梳妆台、写字台、书架是那样别致。被子、床单、枕套是暖暖的粉色!我激动得哭了。不是因为这些东西,而是我有一个这么好的爸爸,他那么懂得女儿、那么热爱生活!有这样的爸爸,我何其有幸!
那年,我正是“半大妮子半大鸡子”的年龄,长得细细长长的,很难看的样子,童装已不适合我,成人衣也少有适合的。八十年代中期,在这样的小城市,衣服还很不丰富。那年过年买衣服难坏了爸爸。我们在周边两三个城市跑遍了也没买上衣服。年三十那天,本来已经死心了,就准备凑合穿那不太满意的衣服算了!可爸爸说不行,再去安城!到安城一家百货楼,楼梯口模特身上一件军绿色呢子大衣令我们父女眼睛一亮,就这件,我们匆匆买了回家过年。那件衣服两百多元,在当时对一个十几岁的学生来说,是多么奢侈,但是爸爸却比我还要高兴。
我参加工作了,还不会骑自行车,爸爸总是用自己的车先送我上班。有一天爸爸托人给我送到单位一辆漂亮的自行车和一块韩国产手表。手表那么精致!自行车的颜色是雪青色,爱死我了。
我谈对象了,爸爸很不满意,被我气得发疯过!绝望过!晕倒过!慢慢地,爸爸发现他身上确实存在我所说的优点,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他。
我歇半年产假,在娘家度过六个月,累坏了妈妈,但爸爸说,这样他看着放心。上班后,保姆的好坏得让爸爸先过眼。
其实,爸爸的音容笑貌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但是这些是不够的!我总希望再和爸爸作对,狠狠瞪着胜利的爸爸,说声不理你,然后装哭……
林清寒又拆开第二个信封:
父亲,你可知道,我这一生的遗憾有多大?
你手术后体弱,我回去看你,没有抱你的外孙女。她感冒了,我怕她把病毒带给你。你思念外孙女心切,说下次一定把孩子带来,我答应。但下次,我又怕她太闹影响你休息,还是没有带来,你很失望。
那天,你精神稍好,想去和邻居搓麻将,说只搓几圈。我阻拦说,爸呀,他们又吸烟又吐痰,牌风也不好,你的情绪难免激动,对身体不利。
化疗后你更衰弱。我们给你讲精神疗法,讲一些患者病愈的实例,句句不离“病”和“疗”,却不知无形中给你增加了精神负担。
医院的草坪上活蹦乱跳的孩子吸引了你,你要去那儿坐会儿。你给一个孩子喊加油,你笑了。一阵风吹来,我急忙催你回房。你说没事。我说不行,你的病怕感冒。我又一次把病结结实实地放在了你的心里。
你食欲很差,那天说想吃小米干饭。家人一听你想吃东西,赶紧准备鸡鱼补品。因为你想吃的时候太少,又急需气血双补。可是我将做好的乌鸡黑鱼汤端上时,你眉头一皱,说这会儿又不想吃了。然而你不忘回报你的妻子和女儿一个笑。回想起来,你的笑里有多少无奈多少苦啊。
弥留之际,我们多想趁你清醒的时候听你说哪怕一句话,或让你听一听亲人的声音,可是没有。我们都紧张又默默地注视着你,怕消耗你仅剩的精力。
你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
时光如流,流不走我终生的遗憾。爸爸,永存对我这个不肖之女的恨吧,我应受之。
林清寒在这如海潮涌来的遗憾中,早已经泣不成声,看到那化烟飘向天堂的信,哭着又拆开第三封:
记得我发表第一篇豆腐块,拿着报纸找爸爸显摆。爸爸没有先看文章内容,而是反复念了几遍我的名字后才看正文,说写得很好啊,写自己生活中不一样的色彩,不错啊,像她那不合群的样子。
写给爸爸的信被林清寒以这样的方式寄向天堂,怀念之情也随着袅袅升起的烟一点点荡去,她无力地坐在那里发呆:我至今想不通,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报呢?癌症在你正值盛年的时候来侵蚀你。父亲,你知道女儿有多么恨那个可怕的病魔吗?当名医良药对你的病无助的时候,女儿叩天跪地,只求替你受此一劫。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全家人痛不欲生,你却是笑口常开。虽然每次化疗你都经历一次生死搏斗,但每次清醒,你都会对探视的亲友说,没事儿,我只是疗养一下,很快会回家。
这就是你,我亲爱的父亲,你的病牵动了那么多乡亲的心,他们有的捎信祝福,有的送来偏方,有的拿几个笨鸡蛋,有的摘一把自己种的菜,更有一些善良的街坊为你祈祷。而这一切,都未能挽救你的生命,当祝福和祈祷声化作一片哭声的时候,你刚刚五十三岁。
现在,我不信有神但求有鬼,女儿愿与爸爸的世界息息相通。
亲爱的爸爸,女儿想您,请入梦来啊!
回到家,林清寒脱下带着烟熏味道的衣服,疲惫地把自己泡进浴盆,一声声在心里问自己: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呢?身体随着满满一盆水轻荡着,渐渐没有了意识,睡着了。
翻身时的水声把她惊醒,林清寒很吃惊自己怎么会这么困,竟然真的睡着了,居然还做了白日梦。林清寒常常有一些梦,过程非常清晰非常具体,但醒来时却忘得干干净净,连回想的突破口都找不到。而这个白日梦,也非常清晰非常具体,醒来后却好像还置身其中,梦里的感受还在继续:
一个送殡的场面,当然是送她的亲人。送殡的队伍已经排好,靠墙摆了一排缠着白花的小棍,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安葬棍?她知道一会儿就会有婶子大娘们挑拣出一根最粗壮的给她,因为她要靠它的支撑才能在痛哭中保持身体的平衡。旁边是一些亲戚本家的面孔和嘈杂声。这个时候她还没有什么意识,因为送谁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