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假算命 真姻缘二
严冬。
朦胧细雨,缠缠绵绵,一丝一缕至天上飘然降落人间。打湿了俗世红尘的万物,如人的愁绪般,欲断不断。
掌灯时分,易府内院隐隐约约传出阵阵哭泣声,断了线的雨珠挂满一张清秀却略显呆板的容颜上。
似乎听到低低的哭泣声,睡梦中的病弱男子颤抖着一只手,无力地摸索到那张相伴三年的熟悉容颜,用指腹轻轻地拭着她满脸的泪水。
“别……哭……”男子的声音几不可闻。
“你醒了?”一双溢满泪水的眸子忽然一亮。
“双双……”卧榻上的男子听出了妻子语中的担忧,感到一阵心疼。
易府大小姐易双双轻应一声,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往屋外急呼:“柳随风!柳随风……”
“双双……我没事,不过只是……昏倒了……你别那么紧张。”
“只是昏倒?”易双双的嗓门不自觉又提高了几分,“你知不知道你身体越来越差了?这次居然还昏睡了五天!五天啊……简直比五年还久!早知道你这么不经打,我就把那根木棒扔得远远的,不再拿它打你了……”口气虽然很冲,但却夹杂着几许呜咽声。
微微一叹,唉……那根木棒……
“怎么了?为什么叹气?又哪不舒服了?”
“没事……双双啊……”有气无力地。
“嗯?头还晕吗?我说……柳随风死哪去了?柳随风——”
一名婢女应声而到,双手托着一食盘,热气腾腾。
“小姐,姑爷真醒了?”
没见柳随风,没好气地喝道:“不醒难道还死了不成?”
婢女端着食盘的手哆嗦着,“不是的,容儿不是这个意思的,是柳神医说姑爷这会儿该醒了还说姑爷连续被灌了五天的水,这会该很饿了……所以才吩咐奴婢把这碗清粥送过来……这时间算得刚刚好……所以奴婢才那样……问的……”
从榻上轻轻走下,接过清粥,易双双的眉峰略展,“他人呢?”
“柳神医正在后厨为姑爷煎药。”
“你先下去吧。”
“是。”
“回来!”
“小姐?”
“叫他别煎了!那药吃了三个月了也没见什么成效!”
“是……”
“去吧。”
“是。”
“回来!”
“是。”
“他怎么知道姑爷什么时候醒?”
“这……奴婢不知。”
“也是。下去吧。”
“是。”
“回来!”
“小姐?”
“叫他快点过来。”
“是。”
“下去吧。”
“是。”
“回来!”
“小姐?”
“没事了。”
“……”
“你还站这干吗?不是叫你下去了吗?”
“小姐,奴婢真的下去了?”
“去啊!有人留你吗?”
“是。那粥快冷了,姑爷也……”指指床榻,“睡着了。”
啊?
往后一看,不由有种想拿木棒敲自己的冲动。提起裙摆,她奔回床榻。
“是睡着了?不会是又晕了吧?”思及此,她的心狠狠一揪,不禁连连急唤起夫君的名字,“三秋!三秋?快醒醒……”用力摇他的病体。
一串呻吟传出。
“双双?”
见他真的只是睡着,她的心一宽,“你怎么睡着了?你晕了这么多天还不够啊?我还以为你又晕了……吓死我了……呜呜呜……”语毕,又啜泣起来。
“双双。”
“嗯?”
“我饿。”
“哦……”幡然醒悟,手上的粥……“冷了,你不能吃冷的东西,我重新叫人送来,这碗我喝了。”
“没关系……我……”真的很饿。
“喝完了!你……怎么啦?一脸心痛的样子……”把嘴一抹,把碗一搁。
“没事……”瘪嘴。
易双双见夫君终于恢复神志,似乎兴奋得把南北当西东。一旋身又坐回苦守五天的床榻上,两眼珠眨也不眨地对着他猛瞅,看不够干脆就“毛手毛脚”,左摸摸,右碰碰。
“三秋。”娇滴滴的。
“嗯?”汗毛直竖。
“答应我好吗?”
“你说。”
“永远也不要离开我。”难得严肃且温柔的口吻。
“……这不可能。”
一拳捶下去——仿佛传出一记胸骨断裂声。
“你说什么?!”人的原型毕竟还是难以遮掩的。
一声高与一声低的呼痛声……此起彼伏……
“我的意思是……”呜呜呜呜……“我们总会死,百年之后谁还能陪谁呢?”
“生时同屋,死后同穴!”
这是人世间最永恒的厮守。
窗外的雨不忘向世人哭诉寒冬的冷漠,而此时暖屋之中却仿佛初春已至。
他明显地感觉到双眼有暖湿的异物,视线内氤氲一片,“世间不乏有人同日生,同日死,但毕竟这些人多是陌路殊途之人……”
展颜一笑,她似懂非懂地摇摇螓首,“快别说这么多了,你刚醒,身子骨还虚着呢。”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轻应了声“好”。
易双双忽而想起某事般,又咋呼道:“你说那柳随风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啊?难不成他也是算命的?”
一抹苦笑荡漾在他苍白的脸上,“你还相信算命?”
一愣,“我怎么知道每个算命的都跟你一样是骗子?”
哀叹不断,“试问世间谁人愿意成为招人唾骂的骗子?万般皆有因啊!生活所迫,就如同我一般,家境贫寒,双亲早亡,从仕无门,百无一用……”
伸手抚上他干裂的双唇,“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谁说你百无一用的?现下你不是把我爹遗留下来的布庄打理得井井有条么?”
“双双啊……”这辈子她对他的情他该如何偿还?
“那他是怎么知道你这会儿醒了的?难道他通法术?”
“他可是名闻天下的……神医啊……”一声无力的轻咳,眼前依然迷蒙不清,他索性闭上厚重的眼皮。
“神医?”双双的嗓音又拔高了几分,“那家伙连你什么病都看不出来,他还真‘神’了!还在咱家白吃白住这么多天,我们易家是开布庄的又不是开银铺的……”
“双双……”无奈地使劲提高语调,近乎奄奄一息的易府姑爷——一日三秋打断了他那看似娇憨,实则凶悍的爱妻的无尽言语,“别那样说,当年岳父大人的失忆症便是他给治好的,他的医术很……”
“好。”
咦?
“吗?”
“不好。”
咦?
“吗?”
“三秋?”
“嗯?”
“你口吃啊?”
唉?!明明是她“误导”他的嘛,他也只不过是妇唱夫随罢了。
“不是口吃!”门外倏地冒出一道男中音。
“那是……”
“白痴。”
“你……”易双双闻言一双小小星眼往门外狠瞪!“闭上你的臭乌鸦嘴!胡说什么呢你?”竟敢诅咒她家相公!
她的怒吼刚一消失,柳随风的右手已然搭上一日三秋的脉搏。
她呆了又呆。
什么人啊?到底是走的还是飘的?
一袭白衣,洁净无瑕,淡淡笑容,行如清风。
柳随风——人称“清风神医”。
但见他如春风般拂笑,“第一,我的嘴不臭;第二,我不是乌鸦;第三,乌鸦嘴一般都会应验,你希望我的话应验么?”
“……你!”
不理会她的怒火,柳随风径自说道:“三天两头晕倒,体力越来越不支,脉搏越来越紊乱,我的药又只能治根而不治本,如果再查不出病因的话……”露出少有的苦笑,“照病情的发展,三秋真的会变成……白痴。”
静默。
“你别瞪我,”后背一灼,柳随风不需回头便知有人眼珠子近乎暴突,“这是事实。”事实就是他内心明白某些事情必须得做,而某些事情想做亦不能做。
易双双大张着的眼皮缩回原状,无意识地揉揉泛疼的太阳穴,身子一软,跌靠向床柱。
柳随风抽回右手,一双狭长的眸子对上了一日三秋的,后者透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话却是对双双所说:“身为最好的朋友,我却只能束手无策,我想……双双啊……”
“……啊?”
“你说得对。”
“我、我说什么了?”
“我的确不配‘神医’的称号。”浓浓的惭愧之情。
静卧在床的病人闻言紧皱起双眉,“随风,这不像你一贯的性格吧?每一个大夫都会遇到一时之间无法诊治的病人,这不足为奇啊!”
“神医是能治百病的。”柳随风淡淡地回道。
“也许我这种病是‘百病’之外的。”
“三秋……”他不该安慰他的……
“记得……”三球倍感无力地喘了口气,“你曾经同我提起……有一种药草能治奇难杂症?”
眼神一亮,“有是有,只不过这种药草我只在书上见过,实际上却未曾目睹,况且这一时半会上哪找去?”
“什么样的药草?只要能找到,其他的都无所谓!”易双双急道,她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救她家相公的机会。
“此药草名为伤心草。”
“伤心草?”三秋与双双异口同声。
“没错,”转身,度向丈余外的木檀椅上,落座,“顾名思义,此药草服用之后,确实会令人‘伤心不已’……”他刻意加重后四字。
“你说清楚点啊!”易双双从来不知耐心为何物。
“传说它确实能医百病,但病愈之后服药之人需付出莫大的代价。”
传说?即千百人传着……传者……说着……说着……到最后,汤也许没变,可药却被换了。
“代价?柳随风,你朝窗外瞧瞧!”双双扬起食指往窗的方向指了指。
柳随风狐疑地盯了双双半晌,末了,还是不自觉地抬眼望向窗外。
层层乌云,毛毛细雨,婆娑花影。
嗯,景色凄美。
“喂?”
无回应。
雨一直下。
“柳随风!”
这三个字声量不大不小,但一时被窗外美景迷惑的柳神医却恰巧收进了双耳,以至于毛骨开始有点悚然。
“瞧够了没?”
“够……了。”
“看见什么了?”
“天在下雨。”
“很好。”她要的答案,“天在下雨,你见过它下过馅饼没?”
“……没。”
“所以……”她眨了眨眼,下了结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所以?”
“天不会平白掉馅饼给你吃,想吃就得自己做或者自己买,自己做付出的代价就是力气,自己买付出的代价就是银两。”
挥手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你到底想说什么?”
神色一变,“我不在乎付出任何代价!”极其严肃的。
倏忽之间,他明白她绕了一大圈所要表达的意思了。
“即使是你的生命?”
“这不行。”
不行?柳随风诧异之极,他以为听到的会是……
“他绝对会比我先死。”异常坚定的口气,让人听来好似人命都由她决定。
柳随风再度语塞。是不是……应该给她把把脉?
“我说过要照顾他一生一世的,直到他入土为安的那一刻。”
“所以……”柳随风平息着震动的心弦,“你不允许自己先他而去。”
“否则,他会孤独。”
久久,久久,屋内一片静谧。
“三秋?”良久后,柳随风终于启口。
易双双闻言抬起低垂的螓首,却发现眼前一白,正感诧异柳随风不知何时到了暖帐前,却发现他的脸色极其古怪。
哭笑不得?
“你……”怎么又在给三秋把脉?难道……
“易双双!”
“啊?”
“粥呢?”
“什么粥?”
“我让人送来的粥!”
“我喝啦。”
“你!”
“怎么了?三秋不是又睡着了么?”
“不是!”
“那……”
“饿晕了!”
……
代价……
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么?
唉……
她不怕……能不怕吗?万一所付出的代价却无所回报呢?或许,她的眼泪换回的只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呢?
伤心草,先治病,后取命。
“难道真的只能这样吗?”自言自语地,易双双一双紧拧的秀眉竟不知如何舒展开了。
头痛!
伤心草服下之后,任何大病都能即刻痊愈,只不过其毒性太强,一般人痊愈之后只能再活一年。
那一夜,柳随风轻轻地告诉她。
一年?
这就是所谓的代价?
她笑了,却没有一丝笑意。
不治?谁又能告诉她,他还能撑多久?一天?一个月?却不可能是一年。
治么?却真的只有一年。
恍惚间,那厢又传来尖叫声——
“小姐!姑爷又昏过去啦……”
“柳随风!柳随风!”
白影一闪,“在呢。”老远就听到狼叫了,这不,半途就迎了过来。
“柳随风!柳随风!”第二次呼唤,显然易双双的泪眸还没瞧见眼前之人。
“我还没死。”不必叫魂。
揉揉矇眬的双眼,“……三秋要死了……”泪,再次夺眶而出。
“没那么快。”温吞地说道。
“可他又昏倒了,怎么办?”接二连三的“怎么办”。
柳随风意料之中的表情一闪而逝,继而拢起两道不淡不浓的俊眉。
“这回……怕是真成白痴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什么?”易双双眼前一黑,忽又急道:“白痴就白痴!”她“咬牙切齿”,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啊?”
“只要不死就行!”
“唉……”这世上除了一人可以不死之外,谁最终都得与土相眠。
主人啊主人……难道真的要让三秋辜负这个痴心女子?
该如何是好呢?
正如柳随风所言,至最后一次昏倒之后,三秋于是失去了心志。往日的神采奕奕已然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痴痴呆呆,恰好与“表里不一”易双双成为一对天造地设的“傻夫妻”。
“娘——”竟然连声音也还童了。
“子!”万般无奈与气愤地,易双双已数不清是第几次给她家相公“添子”了。
“娘。”
“子。”
“娘?”
“……子!”
“娘!”
“……”
“娘……”
“你娘死了!”
“哦,”乖乖地应了一声,忽地——
“啊——”
“叫什么叫?!”
“你是鬼!好……可怕……”爬、爬、爬。
一把拽住正在逃命之人的脚后跟,拖了过来。
“你说什么?”
“你说你死了,可为什么你还在这?你不是人啦!呜……怕怕……”
“谁死了?!”
“我娘。”
“谁是你娘?”
“你。”
“错!我是你……”
“娘!”
“子!”
“娘——”
……
呜呜呜……
夜,无月。人,无眠。
偌大的易府已沉沉睡去,夜雾忽聚忽散,远处的风带着远处的冷呼啸而至,天上的繁星和草丛中的虫鸣在挣扎着告诉人们一种只属于夜的冷清与黑的寂寞。
“这么晚了,还没就寝呢?”柔柔的低沉声音从远处飘来。
易双双勉强拉回游移的心神,转过头时发现柳随风已坐落身旁。
“嗯。”
“他睡了?”
“嗯。”
“还在犹豫呢。”并非问她,而是陈述事实。
她却沉默了。
“还是尽快决定吧,谁也不知他何时会再次不省人事。”
“下一次昏死过去的话……”
“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的语气平淡。
“柳随风?”小心翼翼地叫着。
“……嗯?”
“有没可能就这样……痴傻一辈子?”
“有。”
“真的?”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双双苍白的脸似乎多了一丝血色,“不会死?”
“只不过……”顿了顿,“那个人……会是你。”
愕然。
“我?”
“是的,痴情女子。”失去了一日三秋,她一定会痴傻一辈子。
又一阵静默。
“放弃他。”
“什么?!”
“你为什么不选择放弃……”
“闭嘴!”
“双双……”
“滚!”
空气一时如水,凝结成冰的水。
“骊山。”柳随风轻抚隐隐作疼的天灵盖,别过脸,似是不愿再看那张带泪的怒颜,“……去骊山吧!去了,他就会没事的。”至少能再多活五年。
“骊山?”她喃喃地念道:“有伤心草是么?”
“去了便知。”
咬咬银牙,她也不多加询问,“行!我们去。”
一年就一年吧……只要他能记得她,再唤她一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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