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熊熊的火焰升腾起来了。
即使大觉寺的僧众都习武强身,经过了一夜不眠的辛苦之后也都极为疲惫。但此时并不是休息的时候,灰衣僧众就在干裂的土地上盘膝趺坐,为火堆中化为灰烬的人们诵经超度。
坐在众僧之前的延昭和尚枯瘦的面庞被火光映红,老僧低垂眼皮,诵经声却如洪钟大吕。
而在淮阳府城的城头上,一队城门卒对着火光升起的地方指指点点,嬉笑如常。
元突皇朝入主中原后将人分为四等,一等自然是元突人,二等则是当年率先被元突人征服的鲜卑,党项等族。三等是长江以北的汉人,而长江以南的汉人,则被视为最低贱之辈。
元突皇朝入主中原之时,世祖皇帝博尔特·烈山便颁下法令,皇朝之中无论任何官职,只有一等二等人才可任正职,三四两等人无论立下何等功劳,也只可担任副职。
即便是这条明显带有歧视的法令也被元突贵族抵制,认为汉人根本不可为官,只能执奴隶贱役。
博尔特·烈山一代雄主,绝不是会被旁人意见所左右的人,这位世祖皇帝告诫元突贵族:“中原汉人比我们元突人多了百倍,地方大过了百倍,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人,光靠我们元突人管得过来么?必须要靠汉人自己管自己!”
自世祖皇帝之后,朝廷中汉官的比例一直保持在七成左右,但真正的大权却死死掌握在元突贵族和鲜卑等族手中,但就是这七成的汉官,却帮助元突人统治中原大地至今,已达百年之久。
但汉人即便做了高官显爵在元突贵族中也是低贱之人,元突主官动辄鞭笞汉官副手已是司空见惯的常事,官员尚且如此,生活在最底层的汉人平民境遇可想而知,若是元突人杀了汉人,惩罚不过是罚金而已,而这个罚金的程度,大致相当于一头驴的价钱。
尘归尘,土归土,熊熊火焰焚残躯,然而那些冤魂,真的便能在僧人的诵经声中超度去那西方极乐世界,再不受欺凌摧残,平安喜乐么?
便是延昭和尚这样的一位高僧大德,恐怕心中也没有确切的答案。
崎岖的山间小路上,僧人们推车而行。
灰色的僧衣上经过一夜的辛苦留下了斑驳的血污,无人在意,只有满眼悲悯。
昨夜送进寺中的孩子此时正躺在延昭和尚的禅房中,穿胸而过的羽箭已经被拔去,孩子仍在昏迷中,不过脉象已渐渐平稳了。
“捡回了一条命!”精通医道的监院僧道真和尚仔细给孩子把脉,脸上绽开一丝笑容,站起身对延昭和尚合十道:“方丈,这孩子的命算是保住啦。”
延昭和尚脸上也多了一些笑意,无论如何,救得一人是一人。
眼前的黑暗中,爹娘兄长和小妹的面影模糊的闪现着,他看到爹爹娘亲毫无生气的面孔,也看到大哥二哥因为吃了观音土高高隆起的肚腹,还有小妹那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分明的大眼睛。
三哥,我饿,我好饿呀……
小妹,小妹!
一声低低的仿佛野兽一般的嘶吼从昏迷的孩子口中发出来,躺在床上的孩子身体不安的剧烈扭动着,延昭和尚连忙伸出手轻轻按住孩子,这样剧烈的动作若是撕裂了伤口,那便麻烦了。
这个孩子苍白的脸上现在有着红晕,急促的呼吸着,蓦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不过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一双慈祥的眼睛正温和的看着自己,眼泪从眼眶里无法控制的奔涌出来了。
延昭和尚用另一只手擦拭着孩子的泪水,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道真和尚在一旁轻轻叹息:“苦命的孩子,造孽啊!”
这个孩子姓陈,如同大多数穷苦人家的孩子一样,他没有名字,因为在家行三,所以就叫陈三儿。
陈三这个名字实在太普通,但延昭和尚在不久以后,就觉得这个名字很普通的男孩将来一定不是个普通的人。
一碗温热的米粥喝下去,陈三的精神好了许多,虽然依旧是瘦得脱了形皮包骨头,但至少脸上已有了血色。
在他喝粥的时候道真和尚问了他一句家里还有没有什么人,陈三沉默了,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便滴落在粗瓷里,他大口大口的吞咽着混着眼泪的米粥,把粥碗****得干干净净,然后才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陈三是淮阳郡治下南安县陈家村人,他的家原本是一个完整的家庭。
父亲,母亲,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这个家本该是幸福而完整的,尽管如同大多数百姓一样贫困。
三月初四母亲饿死,初九父亲饿死,十一日,大哥二哥在逃难途中由于吃了观音土活活胀死,十九日也就是难民被屠杀的前一日,八岁的小妹在陈三怀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这就是大正十一年三月陈三一家的遭遇,而这并不是他一家独有的遭遇,在这个悲惨的三月里,如他一样破碎的家庭不知道有多少。
延昭和道真都沉默了,延昭年过七旬,道真年轻一些也已是花甲老人。
在这两位老僧的一生中已经见过太多的悲惨,但即便如此,仍是不禁为陈三的遭遇而动容。
从这一天开始,陈三就成了大觉寺的一名沙弥。
虽然密教打压佛门显宗但毕竟还是佛门一脉,在崇信佛门的元突皇朝,寺庙仍然是有着不错的待遇。
至少寺庙不用缴纳各种各样的赋税,除了信众供奉的香火钱寺庙还有田产,很多寺庙将‘福田’租给当地百姓收租,僧人不事生产只管诵经,而密教寺庙的僧人更是不忌荤腥,甚至还可以娶妻生子。
大觉寺同样有福田,虽然不能和密教寺庙相比,但是十几亩山田的出产在平日足够养活整座寺庙有余,寺中的粮仓里还有一些粮食,足够支撑这座寺庙度过这次大灾。
如果按照延昭和尚的本意,是要将一部分粮食拿出来赈济灾民的,但是这个想法被维那,监院和首座一起给否了。
这点粮食拿出来是杯水车薪,而且可能会给大觉寺招来大祸!
夜深人静之时,延昭和尚在方丈禅房外的小院中踱着步,年过七旬的老人心中十分熬煎,眼睁睁的看着这场大灾夺去无数百姓的生命,自幼皈依佛门的老人痛苦至极。
我佛慈悲,这人世间的种种苦厄,您莫非看不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