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替一个小报约稿,去看闻一多先生。闻先生看了我的颓废的精神状态,把我痛斥了一顿。我对他的参与政治活动也不以为然,直率地提出了意见。回来后,我给他写了一封短信,说他对我俯冲了一通。闻先生回信说:“你也对我高射了一通。今天晚上你不要出去,我来看你。”当天,闻先生来看了我。他那天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看了我,他就去闻家驷先生家了,--闻家驷先生也住在民强巷。闻先生是很喜欢我的。
若园巷二号的房东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寡妇,她没有儿女,只和一个又像养女又像使女的女孩子同住楼下的正屋,其余两进房屋都租给联大学生。我和王道乾同住一屋,他当时正在读蓝波的诗,写波特莱尔式的小散文,用粉笔到处画着普希金的侧面头像,把宝珠梨切成小块用线穿成一串喂养果蝇。后来到了法国,在法国入了党,成了专译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翻译家。他的转折,我一直不了解。若园巷的房客还有何炳棣、吴讷孙,他们现在都在美国,是美籍华人了,一个是历史学家,一个是美学和美术史专家。有一年春节,吴讷孙写了一副春联,贴在大门上:
人斗南唐金叶子
街飞北宋闹蛾儿
这副对联很有点富贵气,字也写得很好。闹蛾儿自然是没有的,昆明过年也只是放鞭炮。“金叶子”是指扑克牌。联大师生打桥牌成风,这位Neson先生就是一个桥牌迷。吴讷孙写了一本反映联大生活的长篇小说《未央歌》,在台湾多次再版。1987年我在美国见到他,他送了我一本。若园巷二号院里有一棵很大的缅桂花(即白兰花)树,枝叶繁茂,坐在屋里,人面一绿。花时,香出巷外。房东老太太隔两三天就搭了短梯,叫那个女孩子爬上去,摘下很多半开的花苞,裹在绿叶里,拿到花市上去卖。她怕我们乱摘她的花,就主动用白磁盘码了一盘花,洒一点清水,给各屋送去。这些缅桂花,我们大都转送了出去。曾给萧珊、王树藏送了两次;今萧珊、树藏都已去世多年,思之怅怅。
我们这次到昆明,当天就要到玉溪去,哪里也顾不上去看看,只和冯牧陪凌力去找了找逼死坡。路,我还认得,从青莲街上去,拐个弯就是。1939年,我到昆明考大学,在青莲街的同济大学附中寄住过。青莲街是一个相当陡的坡,原来铺的是麻石板;急雨时雨水从五华山奔泻而下,经陡坡注入翠湖,水流石上,哗哗作响,很有气势。现在改成了沥青路面。昆明城里再找一条麻石板路,大概没有了。逼死坡还是那样。路边立有一碑:“明永历帝殉国处”,我记得以前是没有的,大概是后来立的。凌力将写南明历史,自然要来看看遗迹。我无感触,只想起坡下原来有一家铺子卖核桃糖,装在一个玻璃匣子里,很好吃,也很便宜。
我们一行的目标是滇西,原以为回昆明后可以到处走走,不想到了玉溪第二天就崴了脚,脚上敷了草药,缠了绷带,拄杖跛行了瑞丽、芒市、保山等地,人很累了。脚伤未愈,来访客人又多,懒得行动。翠湖近在咫尺,也没有进去,只在宾馆门前,眺望了几回。
即目可见的风景,一是湖中的多孔石桥,一是近西岸的圆圆的小岛。
这座桥架在纵贯翠湖的通路上,是我们往来市区必经的。我在昆明七年,在这座桥上走过多少次,真是无法计算了。我记得这条道路的两侧原来是有很高大的柳树的。人行路上,柳条拂肩,溶溶柳色,似乎透入体内。我诗中所说“长堤柳色浓如许”,主要即指的是这条通路上的垂柳。柳树是有的,但是似乎矮小,也稀疏,想来是重栽的了。
那座圆形的小岛,实是个半岛,对面是有小径通到陆上的。我曾在一个月夜和两个女同学到岛上去玩。岛上别无景点,平常极少游客,夜间更是阒无一人,十分安静。不料幽赏未已,来了一队警备司令部的巡逻兵,一个班长,把我们骂了一顿:“半夜三更,你们到这里来整哪样?你们呐校长,就是这样教育你们呐!”语气非常粗野。这不但是煞风景,而且身为男子,受到这样的侮辱,却还不出一句话来,实在是窝囊。我送她们回南院(女生宿舍),一路沉默。这两个女学生现在大概都已经当了祖母,她们大概已经不记得那晚上的事了。隔岸看小岛,杂树蓊郁,还似当年。
本想陪凌力去看看莲花池,传说这是陈圆圆自沉的地方。凌力要到图书馆去抄资料,听说莲花池已经没有水(一说有水,但很小),我就没有单独去的兴致。
《滇池》编辑部的三位同志来看我,再三问我想到哪里看看,我说脚疼,哪里也不想去。他们最后建议:有一个花鸟市场,不远,乘车去,一会就到,去看看。盛情难却,去了。看了出售的花、鸟、猫、松鼠、小猴子、新旧银器……我问:“这条街原来是什么街?”一“甬道街。”甬道街!我太熟了,我告诉他们,这里原来有一家馆子鸡土从做得很好,昆明人想吃鸡土从,都上这家来。这家饭馆还有个特点,用大锅熬了一锅苦菜汤,苦菜汤是不收钱的,可以用大碗自己去舀。现在已经看不出痕迹了。
甬道街的隔壁,是文明街,过去都叫“文明新街”。一眼就看出来,两边的店铺都是两层楼木结构,楼上临街是栏杆,里面是隔扇。这些房子竟还没有坏!文明新街是卖旧货的地方。街两边都是旧货摊。一到晚上,点了电石灯,满街都是电石臭气。什么旧货都有,玛瑙翡翠、铜佛瓷瓶、破铜烂铁。沿街浏览,蹲下来挑选问价,也是个乐趣。我们有个同班的四同学,姓李,家里寄来一件棉袍,他从邮局取出来,拆开包裹线,到了文明街,把棉袍搭在胳膊上:“哪个要这件棉袍!”当时就卖掉了,伙同几个同学,吃喝了一顿。街右有几家旧书店,收售中外古今旧书。联大学生常来光顾,买书,也卖书。最吃香的是工具书。有一个同学,发现一家旧书店收购《辞源》的收价,比定价要高不少。出街口往西不远,就是商务印书馆。这位老兄于是到商务印书馆以原价买出一套崭新的《辞源》,拿到旧书店卖掉。文明街有三家瓷器店,都是桐城人开的。昆明的操瓷器业者多为桐城帮。朱德熙的丈人家所开的瓷器店即在街的南头。德熙婚后,我常随他到他丈人家去玩,和孔敬(德熙的夫人)到后面仓库里去挑好玩的小酒壶、小花瓶。桐城人请客,每个菜都带汤,谓之“水碗”,桐城人说:“我们吃菜,就是这样汤汤水水的。”美国在广岛扔了原子弹后,一天,有两个美国兵来买瓷器,德熙伏在柜台上和他们谈了一会。这两个美国兵一定很奇怪:瓷器店里怎么会有一个能说英语的伙计,而且还懂原子物理!
过文明街为文庙西街,再西,即为正义路。这条路我走过多次,现在也还认得出来。
我十九岁到昆明,今年七十一岁,说游踪五十年,是不错的。但我这次并没有去寻觅。朋友建议我到民强巷和若园巷看看,已经到了跟前,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怎么想去。
昆明我还是要来的!昆明是可依恋的。当然,可依恋的不止是五十年前的旧迹。
记住:下次再到云南,不要崴脚
1991年5月11日,北京
白马庙
我教的中学从观音寺迁到白马庙,我在白马庙住过一年。白马庙没有庙。这是由篆塘到大观楼之间一个镇子。我们住的房子形状很特别,像是卡通电影上画的房子,我们就叫它卡通房子。前几年日本飞机常来轰炸,有钱的人多在近郊盖了房子,躲警报。这二年Et本飞机不来了,这些房子都空了下来,学校就租了当教员宿舍。这些房子的设计都有点别出心裁,而以我们住的卡通房子最显眼,老远就看得见。
卡通房子门前有一条土路,通到马路。三面都是农田,不挨人家。我上课之余,除了在屋里看看书,常常伏在窗台上看农民种田。看插秧,看两个人用一个戽斗戽水。看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用一个长柄的锄头挖地。这个孩子挖几锄头就要停一停,唱一句歌。他的歌有音无字,只有一句,但是很好听。长Et悠悠,一片安静。我那时正在读《庄子》。在这样的环境中读《庄子》,真是太合适了。
这样的不挨人家的“独立家屋”有一点不好,是招小偷。曾有小偷光顾过一次。发觉之后,几位教员拿了棍棒到处搜索,闹腾了一阵,无所得。我和松卿有一次到城里看电影,晚上回来,快到大门时,从路旁沟里窜出一条黑影,跑了。是一个俟机翻墙行窃的小偷。
小偷不少。教导主任老杨曾当美军译员,穿了一条美军将军呢的毛料裤子,晚上睡觉,盖在被窝上压脚。那天闹小偷。他醒来,拧开电灯看看,将军呢裤子没了。他翻了个身,接碴儿睡他的觉。我们那时都是这样,得、失无所谓,而可失之物亦不多,只要不是真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怎么着也能混得过去。--这位老兄从美军复员,领到一笔复员费,崭新的票子放在茄克上衣口袋里,打了一夜沙蟹,几乎全部输光。
学校的教员有的在校内住,也有住在城里,到这里来兼课的。坐马车来,很方便。朱德,熙有一次下了马车,被马咬了一口!咬在胸脯上,胸上落了马的牙印,衣服却没有破。
镇上有一个卖油盐酱醋香烟火柴的杂货铺,一家猪肉案子,还有一个做饵块的作坊。。我去看过工人做饵块,小枕头大的那么一砣,不知道怎么竟能蒸熟。
饵块作坊门前有一道砖桥,可以通到河南边。桥南是菜地,我们随时可以吃到刚拔起来的新鲜蔬菜。临河有一家菜馆,茶客不少。靠窗而坐,可以看见河里的船,船上的人,风景很好。
使我惊奇的是东壁粉墙上画了一壁茶花,画得满满的。墨线勾边,涂了很重的颜色,大红花,鲜绿的叶子,画得很工整,花、叶多对称,很天真可爱。这显然不是文人画。我问冲茶的堂倌:“这画是谁画的?”--“哑巴。--他就爱画,哪样上头都画。他画又不要钱,自己贴颜色,就叫他画吧!”
过两天,我看见一个挑粪的,粪桶是新的,粪桶近桶V处画了一周遭串枝莲,墨线勾成,笔如铁线,匀匀净净。不用问,这又是那个哑巴画的。粪桶上描花,真是少见。
听说哑巴岁数不大,二十来岁。他没有跟谁学过,就是自己画。
我记得白马庙,主要就是因为这里有一个画画的哑巴。
沽源
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派我到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去画马铃薯图谱。我从张家口一清早坐上长途汽车,近晌午时到沽源县城。。
沽源原是一个军台。军台是清代在新疆和蒙古西北两路专为传递军报和文书而设置的邮驿。官员犯了罪,就会被皇上命令“发往军台效力”。我对清代官制不熟悉,不知道什么品级的官员,犯了什么样的罪名,就会受到这种处分,但总是很严厉的处分,和一般的贬谪不同。然而据龚定庵说,发往军台效力的官员并不到任,只是住在张家口,花钱雇人去代为效力。我这回来,是来画画的,不是来看驿站送情报的,但也可以说是“效力”来了,我后来在带来的一本《梦溪笔谈》的扉页上画了一方图章:“效力军台”,这只是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并无很深的感触。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只身到塞外--这地方在外长城北侧,可真正是“塞外”了--来画山药(这一带人都把马铃薯叫作“山药”),想想也怪有意思。
沽源在清代一度曾叫“独石口厅”。龚定庵说他“北行不过独石口”,在他看来,这是很北的地方了。这地方冬天很冷。经常到口外揽工的人说:“冷不过独石口”。据说去年下了一场大雪,西门外的积雪和城墙一般高。我看了看城墙,这城墙也实在太矮了点,像我这样的个子,一伸手就能摸到城墙顶了。不过话说回来,一人多高的雪,真够大的。
这城真够小的。城里只有一条大街。从南门慢慢地溜达着,不到十分钟就出北门了。北门外一边是一片草地,有人在套马;一边是一个水塘,有一群野鸭子自自在在地浮游。城门口游着野鸭子,城中安静可知。城里大街两侧隔不远种一棵树--杨树,都用土墼围了高高的一圈,为的是怕牛羊啃吃,也为了遮风,但都极瘦弱,不一定能活。在一处墙角竟发现了几丛波斯菊,这使我大为惊异了。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见的。每到夏秋之际,总是开出很多浅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单薄,叶细碎如小茴香,茎细长,微风吹拂,姗姗可爱。我原以为这种花只宜在土肥雨足的昆明生长,没想到它在这少雨多风的绝塞孤城也活下来了。当然,花小了,更单薄了,叶子稀疏了,它,伶仃萧瑟了。虽则是伶仃萧瑟,它还是竭力地放出浅紫浅紫的花来,为这座绝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颜色,一点生气。谢谢你,波斯菊!
我坐了牛车到研究站去。人说世间“三大慢”:等人、钓鱼、坐牛车。这种车实在太原始了,车轱辘是两个木头饼子,本地人就叫它“二饼子车”。真叫一个慢。好在我没有什么急事,就躺着看看蓝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样的大地--这真是“大地”,大得无边无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