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我的孙女两岁多的时候(她现在已经九岁了),大人问她长大了干什么,她说:“当作家”,--“什么是作家?”--“在家里坐着呗。”她大概看我老是坐着,故产生这样的“误读”。
我家有一对老沙发,还是我岳父手里置的,已经有好几十年,面料换了不止一次,但还能坐。坐在老沙发里和坐在真羊皮面新沙发里感觉有所不同。
我不能像王维“独坐幽篁里”那样的潇洒,也不是“今者吾丧我”那样地块然枯坐,坐着,脑子里总会想一点事。东想想,西想想,情绪、思想、形象就会渐渐清晰起来,这就是通常所说的构思。我的儿女们看到我坐在沙发里“直眉瞪眼”,就知道我在捉摸一篇小说。到我考虑成熟了,他们也看得出来,就彼此相告:陕点,快点,爸爸有一个蛋要下了,快给他腾个地方“--我们家在甘家口住的时候,全家五口人只有一张三屉桌,老伴打字,孩子做作业,轮流用这张桌子。到我要下蛋的时候,他们就很自觉地让给我。我的小说大都是这样写出来的。
这二年我写小说较少,散文写得较多。写散文比写小说总要轻松一些,不要那样苦思得直眉瞪眼。但我还是习惯在沙发里坐着,把全文想得成熟了,然后伏案著笔。
这些散文大都是独坐所得,因此此集取名为《独坐小品》。
近二三年散文忽然兴旺起来,报刊发表散文多了,有些刊物每年要发一期散文专号,出版社也愿意出散文集,据说是散文现在走俏,行情好,销得出去。这事有点怪。这是很值得研究的文学现象。
与此有关的还有一种现象,是这些年涌现的散文作家多半是两种人:一是女性作家,一是老人。为什么?
女作家的感情、感觉比较细,比较清新,这是散文写作所需要的。老年写散文的多起来,除了因为”庚信文章老更成“,老年人的文笔比较成熟,比较干净,较自然,少做作,还因为老人阅历多一些,感慨较深,寄兴稍远。另外就是书读得比较多。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老作家的散文比较有文化气息。大部分老作家的散文可以归入”学者散文“一类,有人说散文是老人的文体,这话似有贬意,即有些老作家的散文比较干枯,过于平直,不滋润,少才华。这也是实情。我今亦老矣,当以此为戒。
1993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