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70年代春天的一个星期日早晨,我还在甜美的梦乡里,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迷迷糊糊的我拿起电话机,是妈妈的声音。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啦?平常这个时间妈妈从不给我来电话,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一连串的问号填满了脑子。
“妈妈,怎么了?”
可电话那头却只有哭泣声,几秒钟后才听到妈妈的声音。
“你还好吧?”
“我很好啊!怎么啦?我爸爸到底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啊!”
“你没什么就好。你爸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恶梦!”
“什么梦呀?”
“梦见你被汽车撞了,当场死亡,吓得他哭着醒来了,醒来之后还一直在哭……”
“哎,只是梦嘛,急它干么?我很好,叫我爸爸接电话。”
“你,你没事就好,一定要注意安全哦!”虽然我从电话中听不见爸爸的哭声,但分明还能感受到爸爸仍在哽咽。
……
简短的一句话,但我知道却包含了父亲的多少爱。挂了电话,一看表才知刚刚六点钟。听妈妈说,爸爸是五点多从梦中哭醒的。这一个小时的时间,想爸爸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吧。他怕打扰了我的睡眠,可内心又是如此惧怕,终于忍不住了,连感情的那最后一道防线也瓦解了。
这使我一下记起了1973年我在中角乡乡办中学教学,晚上梦见父亲头上包着纱布。醒来后,父亲怎么头碰了?伤情重否?辗转难眠。虽然是梦,但心里像压上了石头,忧心忡忡。第二天正好碰见我村的马生雄来刘家川赶驴驮炭,我问起父亲,他说没听人说有事。星期六我回家,见父亲给硝厂担水,真的头上包着纱布,仍见干了的血迹还存在脸上。我问父亲怎么受了伤。父亲说,担硝土时被石块绊倒头碰破了,流了血,村医马逢珍看了一下,说没啥,给我包了纱布。我说,前天晚上梦见您头上受伤包着纱布。父亲惊讶地说,梦这样准!从这次以后,父亲对梦的可信度增强了,梦见我被车撞了,就信以为是真事了,产生了忧心、惧怕。
我告诉父亲,梦虽有时也偶尔和实际巧合,但是绝大多数是没准的。今后再梦见什么,就不要理它。不要梦到什么,就牵在心里。
我给母亲洗脚
那天,我去西安儿子家。晚饭后,儿子给我端来一盆洗脚水,说:“爸,坐了一天车累了吧!烫烫脚。”当我脱下鞋、袜子要洗脚时,儿子双手把我的两只脚按入热热的水盆中。我连忙说:“我自己洗,我自己洗。”儿子说:“这些年来,我在外面工作,每年只给寄点零花钱,从未尽到点孝心。今天,儿子给老爸洗洗脚,让我享享给老爸洗脚的乐趣,敬敬孝道。”
从儿子给我洗脚,顿时,回忆起当年我给母亲洗脚的往事,仿佛像去世的老母亲突然站在我面前,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滚。
母亲终于伸出了双脚
一天,我回到家。晚饭后母亲给我端来了一盆洗脚水,说:“累了烫烫脚吧!”我望着面前直冒着热气的洗脚水,想到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大了,母亲竟然还给自己端洗脚水,想到这里一股自责感涌上了心头。
“妈妈,儿子今天给您老人家洗洗脚!”愧疚的我,第一次提出要为母亲洗脚。
母亲抬起头,先是惊讶,然后笑了,说:“儿子啊,有这个心就好了。你先洗,妈不用你洗,我的脚我自个洗。热水还有呢?妈妈想和你多说说话。”“时间多着呢,等我给你洗完脚,儿子陪您聊个够。”我说着把洗脚水端到母亲脚边,对母亲说:“妈妈,洗洗脚吧!”“我不洗,我不洗。”母亲显得很拘束,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妈妈,您坐好,让儿子给您洗洗脚吧。”说着,我强行脱母亲的鞋、袜子。“妈的脚臭死了,经常不洗,快别洗了。”母亲显得很尴尬,面红耳赤地反复说。
看到母亲把脚缩了回去,不愿让我给她洗脚,我急了,说:“妈妈,小时候我在您身上拉屎撒尿,您总是笑呵呵的,您咋不说臭呢?如今儿子养大成人了,儿子给你洗一次脚你都不答应。”母亲听了我的话,只是笑,还是不痛痛快快地让我给她洗脚。我说:“妈妈,求您了,你要是今天不让我给你洗脚,那儿子以后再不回家看您来了。”母亲见实在拗不过我,就再不言语,笑了笑,母亲终于伸出了双脚。
母爱的广场最大
我握着母亲的脚,目睹母亲干瘦的双脚,顿时,心头波澜起伏。
母亲的脚,为我们撑起了一片蓝天。炎热的夏天,母亲的脚像清凉的风;寒冷的冬天,母亲的脚像春天的阳光;绵绵的秋雨时分,母亲的脚像秋雨中的一把伞。妈妈的脚伴我走过春、夏、秋、冬。上学时,妈妈每天与我同穿在马路上,既送我上学,又接我放学,在我幼稚的脚印旁,总留着妈妈宽大的脚印。
妈妈的脚步声,除了固有的特征外,分明含着一些涩滞和沉重。母亲将痛苦、屈辱吞咽,把粗砺的人生硬嚼。母亲“噔噔”有节奏的脚步声,是那么的铿锵有力!撵走了饥饿;踏倒了困难;踩出了儿女的欢乐。然而,自己却走得腰弯背驼。母亲用她那双勤劳的脚诠释了母爱的伟大——无私神圣。我想,我可以走得很远很远,却始终走不出母爱的广场,母爱的广场最大。
手背上的那一滴泪
母亲的脚在热水里泡了一会,轻轻地一揉搓,母亲干瘦的脚上那一层厚厚的油泥就脱落了下来,脚后跟那硬硬、厚厚的老茧,脱了一层又一层,直到露出了柔软的皮肤。
洗完脚,我发现母亲的指甲太长,而且指甲里面夹着黑色的污垢,我说:“妈妈,寻剪子,儿子顺便给您剪剪指甲吧!”母亲说:“指甲就不要了,我自个剪。”“妈妈,您眼花了,看不清,还是儿子给您剪吧!”我说着移至炕边,将母亲的脚搂在怀里。由于多时不剪指甲,指甲里的污垢结成块,抠都抠不出来,只有慢慢的一点一点地从指甲里取出污垢。指甲长到肉里了,生怕母亲疼,只好轻轻地左一剪,右一剪。剪着剪着,我的手背上滴了一点泪,我急忙停住手,抬头见母亲哭了。母亲哭了,我很为难,忙问:“妈啊,剪痛了吧!”妈妈抹了抹眼泪说:“不痛。”我不解地问:“那您哭什么?”妈妈擦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滚滚泪水,抽泣着说:“妈妈哪里是痛,而是高兴啊!”停了一会,妈妈止泪收声,满脸堆笑地说:“现在咱村里好多孩子啃老欺老,不少老人常盼自己早死,可我的儿子却不嫌我脚臭,给我洗脚、剪指甲。还为我上了年纪做不行饭,专门为我雇了做饭的。一年四季不缺肉吃,买鸡蛋总是一篮子一篮子地往回提……”我听着母亲红着眼圈说这些话时,心里酸酸的。老感到母亲给自己的太多太多,而自己给母亲的太少太少。再好的儿女,比起母亲给他的爱,实在太少,那真是沧海一粟呀!我欠着母亲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如果能有下辈子我愿还做母亲的儿子,好好孝敬母亲。
爱落一地
父亲的一生,播种了多少爱,洒下了多少情,父老乡亲最清楚。父亲一生做下的好事,真像那满架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爱落一地,是他留给人间的杰作。
只要人家来,二百块银元不多
1978年夏,我去山西应县出差,顺便去该县杨庄落户的我二哥霍良全家看看。我二哥二嫂见到我到来,高兴得两眼笑成了一条线。二嫂说:“你二哥常念念不忘你爸。”二哥激动地说:“三父是我的救命恩人。”往事一幕幕卷上他的心头,滔滔不绝地说给我听:
“我到了结婚的年龄,和我同龄的年轻人早已是孩子的爸爸,我连个提亲的人也没有,我父亲和妈妈急得见人就说,怎办呀!这老二的光棍是打定了。有一天晚上,三父来到我家说,老二的婚事再不能拖,我已打发四五路媒人,到处给咱老二说媳妇。
说风就是雨,第二天上午媒人就引来一个姑娘。姑娘看了半天说,家穷,女婿年龄又大。母亲对媒人说,来了吃点饭吧!女孩已走,媒人也跟着走了。下午,另一个媒人又领来一个姑娘,而且当娘的也跟着。上午来的人没看对,下午三父听说又来了提亲人,他亲自上阵。媒人把姑娘的母亲引到三父面前说:这是你未来女婿的三父,能干得很,你的女儿进了门受不着。三父笑着说:要什么痛快开口,不会为难你。我和那个女的虽说叫另谈,谁也没说一句话。当娘的把女儿叫出门,互相说了几句,叫媒人给三父说:拿出三百块银元,成亲。三父对媒人说:好那就定了。大父和大妈听说要三百块银元,吓得直抖,三父却说,只要人家来,磕头,我也闹三百块银元。三父虽然身无分文,但是为人忠实,村里的富人爱和他打交道。有的说,你要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就开口,和你共事就是骗了我也放心。听说三父为给侄儿娶媳妇用钱,有的人把钱送来,有的打发娃娃叫三父来他家。不几天三百块银元齐唰唰地垒起来。三父通知媒人,叫女孩和她妈上门拿钱,定日子结婚。
媳妇各方面都好,里里外外一大家人喜得合不住嘴,最高兴的当然是我了。万万没想到,第二年春上,你二嫂突然卧床不起,又是求医又是求神,怎么也留不住她,在家人的哭声中走了,村里人说我太没福气,再要娶媳妇难上加难,只有到戏场里看媳妇了。
再找媳妇的心已经死了。第二年春离开家去了子洲县周家硷弹棉花、织网套谋生。一干就是二年,生意也可以,人也熟了。可巧村里有个寡妇,男人死了已三年,有一个七岁的男孩,家里生活困难。有人给我介绍,女方也同意和我成家。三父当时运锅贩盐常来周家硷。因为上次找媳妇欠下的债还没还清,我不敢向三父提此事。后来三父不知怎知道了这件事。三父问我,是否真的有这事,我说有这事也不行,等欠债还清再说。三父说,那还行?机会难得错过了良机,我们会后悔的。经了解,女人同意,婆家不同意,一个是不让带走孩子,二是丈夫治病还欠二百块银元要还清。我听了就死心了。二百银元,何况还有那么多欠债,何处寻那二百块银元?算了。过了几天,三父问我情况怎样?我说,算了,要二百块银元。三父听了说,只要人家来,二百块银元不多。至于债么,咱慢慢还。机会错过了钱再多也不顶用。三父问我,你这几年有多少钱?你的朋友那里能借多少钱?我说,我手头有60块银元,朋友们说,给我借助40块银元。三父说,下欠一百块银元,我下次再来周家硷时带来。过了十天,三父把他带来的一百块银元交给我,我把二百块银元,当着介绍人和媳妇的面,交给了她的公公,没办事当晚我们就住在了一起……”
临走时,二哥硬把50元钱装入我的衣袋,说给三父买点吃的。
敲门进来,说他要问一个人
1963年,我被分派到义合乡薛家渠小学教书,一天夜里我正准备睡觉,怎么听见有人敲门,来人说他要问一个人。
来人说,听村里的人说,你是吉镇马家圪凹村人,姓霍,叫霍兆荣是吗?我说,是。那人说着我父亲的名字说,你们村有这个人吗?我说,有,那是我父亲。那人猛地一下握住我的手:你父亲是天下最好的人啊!他接着说:
“那年我去延安返回,霍维德给我捎带一捆票子,回来给他父(我的姑父)办丧事,我和你父晚上住在一个店里。第二天一早,我走时把钱丢了,你父亲赶着牲灵追来,把那捆票子递给我。我激动地说,这捆票子比我的命还重要,要不是你,这钱丢了,我怎向霍维德交代?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要是你父亲不说,钱他带走,谁敢说是他干的事,何况钱又不是偷走的。一路上,有人向你父亲说,钱咱分了。你父亲坚决不答应,说一定要把钱交到我手里。”
自这以后,这人成了我的好朋友,凡是他家过节吃好的,一定要我去,如果我不去还叫孩子送来学校。像中秋节、春节我回家,总要给我父亲带些礼物。
起来,你也吃吃
1955年,我在县城读书,因为当时交通条件差,从家到绥德总是要步行。由于路远,常常要在三十铺老周家店里住一宿。老周的老婆总爱和歇店的人说长道短。当他老婆得知我是吉镇马家圪凹霍守忠的儿子时,很快叫来店主老周,叫老汉认识一下我。老周对我说:
“你父亲是我心中的伟人。那年的一个晚上来了三个人,踏开门叫,交三百元买命钱,不交钱叫我跟他们走。这时我老婆跪下磕头,哭着说,没钱。那三个家伙异口同声地说:好,没钱走人。顺手抓住我叫走。那晚你父亲正歇在我店。他叫起一块歇店的七八个人,走出院子齐声大喊:凭什么要钱?你的父亲大喊一声:抓住他们!那三个人见势不妙,掉头就跑。你父亲个大,脸黑,像个包公,我们敬他如神。”
晚上我睡了,店主老周请客。敲门,叫我:“起来,你也吃吃。”
一头驴不见了
父亲喂一头好驴,这驴个长大,一对牙,劳动起来如猛虎下山。
可是这样好的一头驴,突然不见了。在村里,周围村哪里也找不见。第三天,村里人说驴是被父亲的自家弟弟应志偷走。在集镇上卖了,驴钱赌博输了,人已逃走。
父亲急得泪直淌。不是说驴值钱,而是这事做得太离谱。你要钱,说一声,弟兄之间,帮助一下完全可以,再怎么也不能干这样的瞎瞎事。
过了三年头上应志回来了。我父亲知道他是个穷鬼,打死也没一分钱,就当没那回事一样。当得知应志要办老婆,父亲还托人说媒。村里有人对父亲说,你那样好的一头驴,不能叫应志白拿,何况你老婆有病,孩子们也小,困难着啦。我父亲说,说也不顶事,何况他现在办老婆,挑明了老婆越不好找。而且父亲还说,应志没个家不行,只要有人来,三哥愿帮兄弟。激动得应志泪花直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