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O年深秋,一股来自太平洋上空的温热气流,在北半球西北季风的劲吹之下,一路翻滚奔涌,愈聚愈密愈重,最后在中国关东上空遭遇强冷空气骤降暴雨。
铺天盖地的暴雨砸向距离齐齐哈尔八十公里外的野地,将一支踽踽独行的人马冲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
我爷爷纪久成从半夜中惊醒,赤身裸体跳到泥地上伏耳静听,眼神中放射出前所未有的恐慌:屋子外比暴雨来得更猛烈的,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果然,纪久成刚刚撸上衣裤,屋门就被生锈的铁器胡乱地捅烂。瘦小的他霎时像跌进龙卷风里的一只苍蝇,被杂乱的人流席卷而出。
暴雨下,一个东北大汉摁住纪久成的肩膀低吼:“我们来,啥意思没有,就是想借点粮吃!”
纪久成肩上吃痛,嘴巴哆嗦,两腿直抽。在他身后的农场粮仓里,正垛满了金山似的黄豆。可那是国粮!
冷雨浇得纪久成头昏眼花,霹雳骤然划亮他煞白的面颊。随后,一连串滚雷在半空中轰然爆炸!
我爷爷就是让这阵滚雷炸醒的。年仅十九岁的他是当夜农场里的唯一看粮人,他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惊恐中他忽然开始想家,想他远在山东乡下的老母亲。
当然,也想起了老母亲常说的那句话——“张王李赵遍地刘,那都是些遍天底下的大姓”……
趁着雷声未停,纪久成抓起眼前的手臂就开始吆喝:“哎!都来了啊?老张来了没有?老王来了没有?小李来了没有?还有小赵?老刘他没跟着一起来?”
一统心虚地乱喝,出人意料的,竟有人用山东腔在远处回喊:“他没来!”这句话,让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摁在纪久成肩上的手松了,逼住他前胸后背的铁锨撤了。又是一道霹雳闪过,纪久成从众人脸上看到了一种明显的沮丧。
纪久成哪敢懈怠?他开始上窜下跳,大声吆喝众人蔽雨歇息。“原来有老乡来了,赶了那么远的路,说什么我也得管顿饱饭!来来来,大家伙帮个忙,咱们把大铁锅架起来!”
早已有人等得不耐烦了,跑上来就跟纪久成搬锅、抬米、劈柴、烧火……偌大的农场粮仓屋檐下,人群“轰”得乱了。
纪久成趁着乱子,飞快地向着场部急蹿。
一九六O年的雨夜,黑如浓墨,风如刀削。五六里远的路,纪久成在草甸子上摔成了一条泥鳅。
睡眼惺忪的场长一听汇报,吓得直把半个哈欠咽回肚子里去。“来了多少人?”“少说七八十!”“多出咱一半?什么人?”“远近穷地方的,仗着有山东老乡!”“你怎么跑了?”“我煮了一百斤大米……”“一百斤大米算个屁!你赶紧回去稳住他们,天一亮我就给你记功!”
纪久成除了场长强有力的许诺,再没得到任何援助。他很想让那个许诺实现,可他又比谁都明白:要想稳住那帮抢粮的,自己的小命就得搭进去!
纪久成冲回吃米的人群里尖声高叫:“刚才我向领导汇报了,实在很对不住!场里二百多职工床铺都不够睡,没办法让大家住下,你们吃饱了往南走,不远就是三号农场了!”
吃饱喝足的人们没有立即回应纪久成,却也有人叮叮当当地收拾行李。纪久成殷勤地为其跑前跑后,手里头紧紧攥住湿漉漉的马缰绳。最后,人群终于开始稀里哗啦地拔锚。
那一夜,我爷爷纪久成一直攥着马缰绳,在大雨中将抢粮大军送出了二十多里路。临分手时,天色渐白,冰冷的大雨虽丝毫未停,但他心里充满了一股火辣辣的幸福。
再往南走,的确有农场,这帮人不至于饿死。但是天亮了,谁都别想再乱来!纪久成深为自己的英明感到兴奋,回去时脚下像生了风,草甸子哗哗地向着身后倒退。
忽然,有人喊叫!纪久成转头回望,雪白的雨幕下追上来一撮黑影。纪久成好奇地迎上去,问是怎么回事。
来人站定了,大口喘着粗气,忽然手一抬就将铁锨狠狠插进了纪久成的大腿!纪久成的惨叫冲天而起,耳朵里却传进一阵熟悉的乡音:“狗杂种你记住,这事可怪不得老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