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写作多为修订和补充旧作。开始每月写一“心灵史”专栏。5月访日。8月访美。
观念的力量
“西方经典·观念读本”书系是我们拟议中的“观念文库”之一种。拥有语言形式的思想观念是人猿揖别的一个标志,各民族、各文明在自己的发展历程中都对丰富人类的精神宝库做出了贡献,有必要互相参照。而当世界进入“现代”之际,甚至在商品、资本的全球大规模流通之前,观念的流动其实也就早已开始、乃至后来引发了世界性的激荡。在这一“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发轫过程中,西方观念相比于其他文明的观念起了更重要的作用,而我们的母邦中国在近一百多年中也发生了包括深刻的观念变革在内的一系列变革,故而我们对观念的关注是以中西为主。但我们将在中国的文献中区分古今,而在西方文献中不作区分,这不仅是因为中国的古今之别与西方的古今之别相比,在更短暂的时间里表现得更为明显、更为集中、更为断裂,还因为我们更关注于前者。而无论中西古今,我们都将努力从具有经典意义的着作中遴选篇章。
对人的“思想”及其产品或可分离出三个要素或过程:(1)个人思想的主观过程:思考、判断、分析、反省等等;(2)已经具有某种客观化形式以致载体的概念与理论;(3)成为许多人头脑中的观念。我们这里所理解的“观念”是这样一些关键词,它已经不仅是思想家处理的“概念”,而是变成社会上流行的东西,被许多人支持或反对的东西。对“概念”的处理是需要一些特殊能力或训练的,而“观念”则是人人拥有,虽然不一定能清楚系统地表达,甚至有时不一定被自身明确地意识,比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不管有没有或有多大的独创性。
这种“观念”的源头虽然还是在“概念”或者说“思想”,但它已经不是一两个人的思想,而是千百万人的思想。这一系列读本要处理的“观念”就是这样一些共享而非独享的思想。
凯恩斯在《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一书中写到:“经济学家以及政治哲学家之思想,其力量之大,往往出乎常人意料。事实上统治世界者,就只是这些思想而已。许多实行者自以为不受任何学理之影响,却往往当了某个已故经济学家之奴隶。狂人执政,自以为得天启示,实则其狂想之来,乃得自若干年以前的某个学人。我很确信,既得利益之势力,未免被人过分夸大,实在远不如思想之逐渐侵蚀力之大。”
耐人寻味的是,一个主要研究经济或者说物质的东西之运动的学者,却对思想观念的力量给出了如此高的评价。当然,这可能是由于他生活在一个巨变时期。凯恩斯这里所说的主要是观念对个人,对哪怕是无意识地接受了某种观念的个人的影响,尤其是对政治家的影响;他还强调观念接受中的“时间”因素:观念从提出到接受可能是相当漫长的、隔代传递的一个过程。但无论如何,他看来还是倾向于思想观念支配着世界的观点。而韦伯的观点可能稍稍折中,他在《宗教与世界》中认为:“直接支配人类行为的是物质上与精神上的利益,而不是理念。
但是由理念所创造出来的世界图像,常如铁道上的转辙器,决定了轨道上的方向,在这轨道上,利益的动力推动着人类的行为。”也就是说,直接的还是“利益”决定着人们的行为,但是,人们如何理解这“利益”,或者说,这轨道往什么方向去,却决定于人们的观念,尤其是人们的价值观,决定于他们认为什么是他们最重要的“利益”,什么是他们觉得“最好”的东西,是他们认为最值得追求的东西。当然,这里对“利益”的理解就必须采取极其宽泛的观点,它不只是物质的、经济的利益,甚至也包括精神的“利益”。比方说,西方中世纪人们的主流价值观就不是追求俗世的好处,而是彼岸的“永生”。但这样一来,“利益”与“观念”就还容易混淆而不好区分。
影响我们的行为、活动和历史的因素可以分为三类:一是自然环境,二是社会制度,三是思想文化。而每类又可再分出两种。属于自然的两种:一是人类共17居的地球;二是各民族、群体所居的特定地理环境。属于制度的主要有两种:一是经济制度,包括生产、生活、交换、分配等方式;二是政治制度,包括权力运作、法律、军事等机构和活动。属于思想的两种:一是比较稳定外化、为一个群体共有的文化、风俗、心灵习性;二是比较个人化、经常处在争论和辩驳之中的思想、观念、主义和理论。那么,这三类,或者更往细说,这六种哪一个对人类的生活和历史具有更重大的影响?或用习用的话来说,是地球或者地理环境,还是经济或者政治,抑或人们的心态或者思想更具有“决定性”?
“地球决定论”一般不会进入我们的视野,除非整个地球家园面临灾难乃至可能的毁灭,但我们在今天一些生态哲学中已经依稀可以看到这样一种思想。一些面向人类比较广阔和长远的文明和民族观察和思考的人们,也曾提出过“地理环境决定论”的思想。而在一个以经济为活动主轴的时代,比较盛行的是“经济决定论”的思想。“政治”乃至“军事决定论”则在传统书写的历史中往往占据主导。在一个激烈变化的时期,则不时还有“文化”或“国民性决定论”以致“思想观念的决定论”出现。但今天,我们也许应当首先审慎地思考“决定”这一概念本身,因为“决定”的含义本身就难于“决定”。也许一切都有赖于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以及对历史范围、时段、条件的规定。
人们只有吃饭才能生存,才能从事其他活动,这诚然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但由此引出经济是决定性的结论却必须放到某些条件下才为有效。从更为基本和长远的观点看,地球千百万年来决定着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可能性,地理环境则构成对一个民族的活动、包括经济活动的很难逾越的制约。人们如何生存、如何找饭吃要受这些基本条件的限制。而从更高的观点、或者虽然较短但却可能更为关键的时段看,吃饭并不是一切。政治常常是更直接、更有力,并有它自己的逻辑的杠杆。而文化风俗和国民性常常造成一种政治经济改革的“路径依赖”,至于观念,则无时无刻不在历史活动的主体——人那里发生作用,尤其重要的是,它们往往在某些“转折”或“革命”时期起着关键的作用。如对于美国革命,白修德甚至认为,美国是由一个观念产生的国家,不是这个地方,而是这个观念缔造了美国政府,这个观念就是《独立宣言》中所揭示的平等、自由以及每人追求自己所认为的幸福的权利。而拿破仑也谈到,法国大革命是18世纪启蒙观念的结果。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当我们说观念起了巨大的作用时,并不是说它起的都是好作用,或者说起了作用的观念都是正确的。推介《进步的观念》一书的比尔德说:“世界在很大程度上由观念支配,既有正确的观念,也有错误的观念。英国的一位智者断言,观念对人类生活所具有的支配力量,与其中的错误程度恰好成正比。”而吊诡的是,过度引申和扩张的单线“进步观念”可能也恰好在某种程度上属于这样的观念:它最真实的成分往往不那么引人注意乃至显得无力,而它最有力的部分却是不那么正确或周全的。
总之,我们不想夸大观念的力量,但它们的确还是起了巨大的作用,尤其在某些巨变的时期:这时其他条件都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由于人们的想法变了,也就酿成了社会巨变,虽然这里也可以进一步追溯说人们的想法改变是其他条件变化累积的结果。
不过,对学者和思想者来说,可能还是会更为关注思想观念,就像剑桥大学历史系教授阿克顿1895年在其就职演说中说:“我们的职责是关注和指导观念的运动;观念不是公共事件的结果而是其原因。”但知识者自然也得常常警惕这种对思想观念的偏爱,警惕自己不要逾越某些界限。观念不仅在接受的个人那里常常是滞后的,它的社会结果是滞后的,对观念及其后果的认识也是滞后的。我们往往要通过一个观念的后果才能比较清楚地认识这观念。而除了时间的“中介”,我们还需注意作为人的“中介”,观念往往是通过少数、尤其是行动的少数而对多数人发生作用。企望由自身在当代即实现某种理想观念的“观念人”往往要在实践中碰壁。
所以,在这一系列读本中,我们将特别注重时间、时段、注重历史。我们将试图回顾。柏拉图说一个人的“学习就是回忆”,而一个民族的学习大概要更多地来自回顾,这种回顾也似乎更有可能,更有意义、也更容易着手。但我们将立足于现在来回顾,甚至于关照未来进行回顾。我们是在一个历史的巨变时期之后——但也可能还是在这之中——来回顾。的确,我们只是从一个侧面,即从观念的历史来回顾。但我们也意识到观念在一个历史巨变时期的特殊重要的力量。
“西方经典·观念读本”书系就是这样一种试图从观念回顾历史的初步尝试。
现在放在大家面前的这些观念,诸如科学、民主、平等、自由……,是一些曾经感动或激荡过远远不止一个民族的声音和文字。对于中国来说也许更是如此,它们有些在这片古老辽阔的大地上掀起过风暴,有些则是一直在对众多的人们发生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影响。的确,这些观念的来源虽然可以追溯到久远,其思想萌芽或雏形也可以在几乎所有民族和文明中发现,其意义有待于各民族和文明去补充、修正乃至更改和替代。但是,就像“现代性”是从西方发源一样,本书系选择的这些颇具现代意义的观念,主要还是西方的产品,或者西方人对之有过特别的解释。
中国自19世纪上半叶与西方大规模接触和冲撞以来,对西方开始还是只注意西人之“利器”和“长技”,继则更注意制度,最后则相当强调观念与思想理论。
20世纪初,尤其是1905废除科举、知识人失去体制依托之后,更是纷纷奔赴国外寻求救国的新知和自己的新出路,哪怕一时不容易去大洋相隔的西洋,也赶到一衣带水的东瀛,故中国人接触的许多西方观念都是通过“日译”的转手。目前我们所使用的大部分西方观念都是先通过“日译”。后来则是通过不仅涉及名称、更涉及思想内容的“俄译”。“日译”提供其名,“俄译”提供其实,“日译”阶段尚称多元,“俄译”阶段已趋一元。作为我们先辈的阅读和翻译者常常不仅坐而言,而且起而行,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而且动员他人和大众力行。
五四时期,最着名的“观念先生”当推“德先生”(民主,Democracy)、“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