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
2月去台湾“中研院”访问一个月,顺便观察台湾当局最高领导人的选举。6月又到台湾参加第三届世界汉学大会。12月初作为“人文学者”参加中国第17次南极科学考察队,去南极两个月。
我确实想看见什么(两篇)
一、纳尔逊冰盖
有一些独特的景观对某些个人有特殊的意义,有些人去了一次西藏,就再也离不开了,即使吃尽辛苦、付出巨大代价也总是要去。这种景观唤醒了他们心中的某些东西。他们极其珍视这种东西。在这种契合中,这种景观必然具有某种独特性,而这个热爱这片风景的人心里也必然具有某些独特的东西。两者缺一不可。
当然,这并不是说,恰恰没有被某种特殊景观唤醒的人,心里就没有一种独特的东西,因为唤醒还需要某种特殊的机缘。一个具有丰富的独特性的人的内心,究竟是被哪一种特殊景观吸引、震动、唤醒和充满,恰恰表现出一种特殊性,乃至于偶然性。有时要正好在某种心境、某一年龄之下,他才能充分地感受某一特殊风景。
而同时,人也并不是在这种特殊景观前就无所作为,只需被动地等待它到来。
所以,两者的契合又还需要主体的某种努力。虽然一个人是否在某一时刻愿意首先唤起自己的这种努力,可能本身就是一个机缘。
然而,经常使自己的心灵保持一种对于外部世界、对于自然界的敏感与好奇是十分重要的,这样,我们就不会错过某些机会。因为,即便面对最壮观的景色,也不是被动地等待就会自然而然地使心灵受到巨大的震动,那样只是在心灵上按下一个印,留下一个记录,就像照片,而没有心灵自己的充分活动和参与。而只有在心灵充分活动和参与的情况下,才真正有“我的西藏”、“我的南极”,而不是仅仅作为他者的“西藏”和“南极”。
我想,最好的情况也许是:一方面一直有某种期待、某种渴望、某种积极的参与和主动行为,另一方面,当你发现某种特殊的景色时,还是使你始料未及,仍然完全像是你“无意”中发现的,你感到和你所预期的并不一样,你感到了突然的惊喜、经受了巨大的震撼。
举一个例子。在我到达乔治王岛的第二天早晨,有两个捷克人来喝茶,谈起他们在露营,等待天好时渡过菲尔德斯海峡,到对面的纳尔逊岛去。他们吸引我的几个地方是:他们是在进行一种生存训练,来长城站只喝茶不吃饭;他们不用马达一类动力装置,而打算用人力划过去;另外,他们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所以,我当时就起意:想去探访他们的露营地,也给小女孩带点礼物。在问过上次考察队的站长,说估计他们的露营地与一个放在海滩作简易避难所的集装箱不远之后,我提议人文组去探访捷克人的露营地。路上,他们从山上走,我本来也想随众走上山,但发现一些木板和脚印,我想露营地大概也还是会在海滩的某个避风处,而不会是在山顶。于是,就自己走海滩,不久,我看到了一个红色的物体,像是一个箱子,就朝那里走去。近了,我想,那就是那个集装箱了,进去,发现里面有背包,在旁边还发现了一顶帐篷,但是没有人,这一定就是捷克人的露营地了,但很遗憾,他们不在这里。
不久,邵滨鸿来了,周国平也来了,而其他人尚远,我看这里离海滩东南端的山坡已经不太远,就建议一起再走到那边看看。当我率先踏雪登上一个山口,立刻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
巨大的纳尔逊冰盖横呈在我的面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既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触手可及。它隔着我们暂时无法渡过的海峡,构成一种巨大的诱惑。
我想,这一眼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了。我想说,这就是南极、我的独特的南极,或者说,我的独特的南极的开始。
我想,我第一次走向那里的时候并不清楚会看见什么,但重要的是:我确实想看见什么,我不想等待。
幸运的是,我也确实看到了震撼我心灵的景观,它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把这个地方简单的叫做“东南角”。
后来,我又多次独自或结伴去那里看纳尔逊冰盖,几个难忘的场景是:一次是在风雪跋涉十来个小时以后的一个黄昏,我们从另一个方向一直期盼着到达那山口,却一直失望,后来也是无意中从相反的方向登上那山口以后,才发现那正是它,站在那里正好是风雪初霁,回眺纳尔逊冰盖,在浓重的云层底下,天边显出一抹天光,一抹神秘的亮色。
而在20世纪最后的一个拂晓,我在那里观看了壮观的冰盖日出;我在野外48小时的露营点也就紧挨着那地方,我也分别从山海关、鼓浪屿,从海上的快艇上,甚至遥远的巴登半岛观察过纳尔逊冰盖。
最后,我两次登上了纳尔逊冰盖,我进入其中,我触摸到它了,我躺在上面感受了那冰冻了千百万年的寒冷。
我想,我再也不会忘记纳尔逊冰盖了,它已经进入了我的心灵深处。我也可以说“我的纳尔逊”了。
二、阿德雷小道
我踏上过阿德雷小道两次,第一次是退潮,第二次是涨潮,第一次对“阿德雷小道”的经验是充满欢乐,第二次却不无忧伤。
“阿德雷小道”是我给从乔治王岛通往阿德雷岛(企鹅岛)的沙坝起的名字,我从我住的宿舍的窗户就可以远远看到它,那当然要在退潮的时候,而且是在退大潮的时候,它才比较清楚地露出一线。这时候,人们可以通过它走到企鹅岛去,但如果还是要循它回来,就要计算好时间,一般也就是几个小时的间隙。
这条小道大部分时间是淹没在水中。
一条路,尤其是一条时隐时现的路,一条大半时间埋在水中、只是露出一小会的路,本身就很独特而构成一种诱惑,而且你总是看到它或期待着它,它又通向你想去的地方,不免要勾起一种强烈的欲望。尽管我也知道企鹅岛并不能随便去,那岛上有智利的企鹅观测站,每次其他站的人去都要集体行动,并事先征得他们的同意,但心里一定还是有一种隐隐的渴望。
到长城站不久的一天下午,我顺着海滩往那边走,我并不知道要走到哪里为止,我只是喜欢那海浪、那雪和那风,还有那站立的企鹅和躺卧的海豹。不知不觉我就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已经到了阿德雷岛的近旁了。
对着我的阿德雷岛的一面,正好是比较平缓的一面。在我面前,出现了数片青绿色的苔原,这是我来到此地第一次看到这样多的绿色,心里一下就热起来了,几疑又处在江南的春天。
这时又恰逢退潮时分,一条呈弧线的小道渐渐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说是“小道”,其实有些地方很宽,并且比较平缓,都是海沙漫过来的。我慢慢走上了那条小道,一直走到小道的尽头,又往阿德雷岛走了数十米,就没再深入,退回来了。
我知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心里一直有一种忧伤。一种“俄罗斯式的”忧伤,这种忧伤大概在写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书以后就缠上我了,或者更早,在读过契诃夫之后就缠上我了。有人说:“你喜欢上俄罗斯,你就有祸了。”也许指的就是这种祸吧。但是,那天我猛然看到了那样一大块绿色,感觉到了一种生气勃勃,那天又恰好是一个少有的暖和、晴朗的日子,风不冷,化雪水淌下的溪流正在欢快地奔涌,天空还不时露出阳光来。我脱掉了外面的羽绒衣,只穿着衬衫,大踏步地走回来,身上甚至出了一点点汗,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童年。
好像每年都会有一次这样的时候,在冬天过后,突然有一天感觉到“春暖花开”,突然发现春天来临,精神于是为之一振。就好像你本来是穿着棉袄在江南丘陵的小道上走着,突然发觉根本用不着棉袄了,于是甩开它,扔到地上,一种巨大的生命的欢乐突然充满了你的心灵。走在山野间的你突然想引亢高歌,或者大声吟诵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知道,海子是多么想这样生活,可是又多么难这样生活!他多么渴望一种平凡的幸福,可是恰恰他得不到,别人容易得到的东西他最难得到,他只能希望别人得到,他想为“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想为每一个“陌生人祝福”,两天以后,他自己在山海关附近的铁路上卧轨自杀了。
另一个写《精神就是精神的事》的年轻人毛喻原说:“做一个普通人,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在今天的世界上,对有些人来说,确实是这样。
南极的夏天经常让人觉得就像是内地大陆的冬天,而你现在感觉到了春天。
周围的景色也都好像是江南的初春,你好像回到了你小时熟悉的村庄、小路,你的心灵,甚至身体也都回到了童年。你大步走着、大声唱着,身外的生命和身内的生命有了一种神秘的契合。你感到一种热力的涌流,那是生命在长期蛰伏之后最初的、也是最好的表现。
生命中有时会有漫长、漫长的冬天,甚至加上漫长、漫长的黑夜,就像南极冬天的极夜。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得耐心地忍受和坚持,相信生命有一种巨大的调节能力,甚至对创伤也有一种巨大的修复能力。“不会总这样的,不会总这样的。”
也许我们这时候只能喃喃自语而再没有别的办法。但就让自己忍耐下去吧,等待着晨光微露和春光乍现。这是我们的信心,也是我们的努力,我们要永不放弃希望,希望可能就真的来临——比我们的预期还早地来临。
第二次对“阿德雷小道”的特殊经验也是在一个下午,这次却是遇到海潮的初涨时分,我和邵滨鸿来到这里拍摄。刚刚还有一条明显的小路——有一个德国的女大学生从阿德雷岛走了过来,慢慢就感到涌涨的潮水正在使小道变得越来越狭窄。
这次的小道上站满了企鹅,它们也明显感到了潮水的进逼,于是开始慢慢地向乔治王岛这边撤退。我们原以为当潮水上涨的时候,它们会直接潜入水中,或通过下水再游到岸上,然而看来它们更愿意从小道撤退而回到陆地。
看来它们还是更想呆在陆地上,那里使它们更安心,海洋只是它们觅食和时而嬉戏的地方,而陆地才是它们真正安心栖息的地方。而且,当它们干燥的时候,它们不想轻易地弄湿自己。
滨鸿早已经整个身体伏在小道的沙地上,一动不动地举着摄像机进行拍摄了。企鹅们开始只是三三两两、一摇一摆地向她走来,有时还好奇地走到她的镜头前探视,后来随着潮水的进逼,就几乎可以说是向她蜂拥而来了。有几只企鹅甚至踩到了她的身上。尽管它们的游泳本领极其高超,尽管这撤退的小道上出现了新的“动物”,但它们还是执着于陆地。
也许是作为昔日的飞鸟,它们已经失去了天空,它们不想再失去大地。
今天的风很小,海潮非常有耐心的、安静的进退,当它漫上来的时候,它似乎占住了一大块地盘,但“哗”的一下,又似乎完全退到了原来的地方。但如果你仔细地盯住一块小石头、或这块石头上水的印迹,就会发现海浪每次都取得了进展。
小道正在被淹没,正在静静地被淹没。
首先是小道的中间被切断了,路已不再成其路。然后那弧线也在慢慢缩短。
还有不多的企鹅在留恋、在固执地拖延撤退的时间,也还有一些突出的砂石在固执地不肯没入水中。
潮水则只是慢慢地、不声不响地继续着它的工作。
终于,最后的一只企鹅也不得不撤离了,小道也完全淹没不见了。眼前又是水天一色。
整条小道已经被埋在水中了。而这样一条小道的消失,不过发生在一小时之内。
这只是重复每日例行的事情,平时无人注意,大概只有大群大群的企鹅在蜂拥地撤退。
潮水来复去,小道也将来复出现。
然而我却感到一些莫名的忧伤,那去而复返的忧伤。
会不会有一些对人类的灾难,也是这样静悄悄地发生,而人类不再有可以撤退的地方,小道也不再复现?
杞人忧天。
原载《书城》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