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
东边山头上开始发红的时候，莲子已经坐在了供销社新铺了瓷砖的台阶上。此时街上只有几个刚刚在清真寺里做完邦不达的老汉，安闲地从曙色微露的街上走过。莲子看着前面的路，一直看到路尽头的山豁口，没有看到有砖车开来。运气好不如起的早。婆婆经常这样敲打莲子。不过莲子和别人想得不一样，也和婆婆想的不太一样，起早是一定要起早的，起的早肯定能下上第一车砖。这一点莲子坚信不疑，所以她是每天起得最早的，这样别人来时，她已经把五元钱装在口袋里了。可是莲子更相信运气，单就下砖车这件事，莲子就相信是运气。
想起那天，莲子就更加相信自己的运气。
那天早晨，莲子一早就到菜地里挖葱。太阳刚冒花，莲子就挖了两大捆。担起两捆葱，莲子一口气走完十几里路，等到那些坐头班车来城里卖菜的女人们来到菜市场，莲子已经把最好的位置占了。莲子是第一次到城里卖菜，那些老卖菜的见莲子把最好位置占着，一个个脸吊得老长。那个每天都要占有利位置的黑脸胖婆娘还用脚踢了踢莲子的葱，见她没有挪窝的意思，眼睛瞪得像牛眼，莲子转过脸不理她，她气哼哼地又踢了踢莲子的葱，嘴里说怎么今天菜市场多了根臭葱。
莲子就占了最好的位置。
那天莲子的葱卖得非常淘气。
莲子的位置本来很有利，但是那些老卖菜的那天专门合起伙来对付她，本来有人走近她的菜摊，可是立马就有人迎上前去，说是老主顾，要照顾照顾，就直接将买主带到自己的菜摊跟前去了。有人看好莲子的葱，已经说好价钱，可是偏偏旁边就有一位大声叫卖，价钱比莲子的便宜好几分，于是买主立即又扔下莲子的葱走了。眼看过了晌午，莲子的葱硬是没有卖出一根。那些老卖菜的纷纷到小吃摊上叫来了凉粉、水饺、酿皮，端着碗在一起吸吸溜溜地吃着，还不住地用一次性筷子向莲子指指点点。莲子本来也想买一碗凉粉的，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过凉粉了，今天想卖了葱调一碗解解馋，可是连一根葱叶都没有卖出去，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只有站在太阳底下听肚子的馋虫咕咕叫。
到了午后，其他菜摊的葱都成挑剩的了，莲子的葱忽然就成了菜摊上最好的了。开始有买主在莲子的菜摊买葱。莲子想这回看他们还耍什么花招。可是就在买主挑葱时，就有人大声说，现在有些菜农大量使用农药化肥，蔬菜就个儿大，可是残留太多，不要以为个儿大的就是好东西。这话一说完，手里提着莲子葱的人抬头看一下其他菜摊，马上又扔下手中的葱。莲子见状，想解释自己没用农药化肥，可是没有人听。莲子转脸想和那说话的人骂仗，可是发现并没有谁在看她。莲子就只能在心里想，这些人真是坏透了，想完就只能坐在原地继续等买主。
快到下午时，也许是那几位觉得有些过分了，不再有人掺和了，莲子才开始卖自己的葱，可是买主已经不多了。直到街上几乎没有人了，莲子的葱还有一大半放在那里，被太阳晒得蔫不啦叽。看着空空的街道，莲子想只有再担回去了。可是看着手中的钱，这才想起今天卖葱的原因，两个干头儿子的校服费都催着要交，丈夫打工的地方又不开工资，莲子实在是没处寻钱，这才挖葱来卖。看看手中的钱，还不够买一套校服的。这样回去——莲子想这样回去都没法见儿子了。
莲子想无论如何也要把葱卖完。哪怕凑够一套校服的钱。她跑了几家饭馆，低三下四地求老板，最后价钱被压到最低才卖完了葱。数数钱，零零整整凑在一起，总共四十元，刚够一套校服钱。这时候刚好最后一班车要发车。莲子想坐车，可是一想坐车后，校服钱就不够了，如果不坐车，回家肯定得走夜路。看着天色已晚，莲子站在班车前拿不定主意。这时候班车到点，轰一声开走了。莲子就傻傻站在汽车带起的风里发呆。
哎，这是谁家的媳妇子。一个像炮筒子一样的声音冲进莲子的耳朵。莲子被吓了一跳，转脸一看，一个胡子拉碴的人冲着她说话。莲子不认识这个人，以为他在对别人说话，转头看看四周没有其他人。那人又吼似的向着她说，哎，媳妇子，说你呢，你下砖车吗？
莲子搞清楚那茬茬胡子在说自己，可是她不清楚什么是下砖车，忙说你说啥？
茬茬胡子说我有一车砖，你下不下？
莲子说你有一车砖，我为什么要给你下呀，你自己没长手呀。
那茬茬胡子说，你这个媳妇子真有意思，我掏钱让你下砖车，你管我长不长手做什么。
莲子说下砖车还给钱呀？
不给钱谁下砖车呀，有病呀。
莲子想起今天那些掺和自己生意的人，心想城里尽是耍心眼的人，这回有人下砖车还给钱，别不是又在耍笑人吧。
茬茬胡子扑哧笑着说，看来你是个乡棒，什么都不知道，看看今天天也黑了，没人下砖车了，我也不哄你，就按现在行情给你钱，一千砖十块钱。
下一车多少钱？
四十。
刚好一套校服钱。莲子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出这句话。
茬茬胡子哈哈一笑，看来是个供养学生的，是这，既然是这样，我再加你五块钱，四十五，下不下？
那你要把钱先给我，我一个女人家，等下完了，你不认账，我怎么办？
哈哈，茬茬胡子笑着说，这个媳妇子别看没下过砖，心眼还很精。说着掏出钱夹，掏了半天，没有零钱，只好抽出一张五十元的，说没零钱，就给你五十吧。
莲子说，我今天刚卖完葱，有零钱找你。说着就要从裤腰带上取钱包。
茬茬胡子见状哈哈又笑了起来，说你心眼精，你又成了乡棒了，算了吧，天都黑了，我还有事，五十块钱你全拿去吧，只要赶快给我下砖。我就多出十块钱，全当给希望工程捐款了。
莲子接过五十块钱，心里一下有了底。忙说，走给你下砖去。跟着茬茬胡子走到车跟前，才发现那是好大的一车砖，车厢足有五间房那么长。看着这一车砖，莲子心里有些发虚，可是一想起装进口袋的五十元钱，马上就觉得浑身都是劲。
莲子没有下砖的工具，茬茬胡子看见莲子光着手下砖，一边说着媳妇子真是个愣，随即从车上取下一双白线手套，扔给莲子说，戴上吧，小心磨坏了你的银手手，然后一甩车门，吃饭去了。
莲子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将那车砖终于下完了，这时候她觉得头昏眼花，腰都直不起来了。坐在车下休息时，肚子咕咕叫个不停，这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吃饭了。心想等茬茬胡子来了，自己就去吃饭。
等到茬茬胡子终于摇摇晃晃来了，发现砖已经下完，吃了一惊，说，这个媳妇子真是厉害，按平常的时间，两个人才能下完的。随即在车下发现了莲子，对莲子说，赶快回家吧。莲子说好，就起身要走，却发现两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茬茬胡子见状，声音有些发急说，怎么了，下砖砸到了吗？
莲子说，没砸到，是没吃饭，浑身没力气。
茬茬胡子说，哎呀，谁家这媳妇子，真是愣着呢，一天不吃饭，还敢下一车砖，男人们也不敢发这争。说着从驾驶室翻腾了一阵子，拿出个塑料袋，扔给莲子说，中午吃剩的干粮馍，不嫌弃就吃去吧，吃完就回家，哎，愣娃。
说完茬茬胡子开车走了。
莲子赶紧解开塑料袋，发现有两个巴掌大的干粮馍，每个馍里都夹着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吃出是辣子炒肉。莲子知道是肉夹馍。
一气吃完两个肉夹馍，莲子觉得浑身有了劲，慢慢站起身，发现还是有些发飘。摸摸口袋里的钱，顿时感觉腿上有了劲。十几里路，没用上一个小时便赶回了家。
莲子正回想着自己下砖车的运气事，忽然听到哇哇的汽车喇叭声，抬头看见一辆装满砖头的大车正停在自己前面不远处，驾驶室窗户伸出个头，朝自己大声喊，咳，愣娃媳妇子，我就知道你一定来了，再没有比你更愣的愣娃了，走赶紧去下车。
莲子仔细一看，见向自己喊话的是茬茬胡子，就笑着跑过去。茬茬胡子打开车门，莲子抓住门把手，很熟练地上了车。车子便换一口气，向工地驶去。车上茬茬胡子一言不发。这让莲子觉得很舒服，莲子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她觉得在驾驶室和女人套话说的男人不可靠。所以莲子觉得茬茬胡子人不错，让人有安全感，虽然脸上胡子拉碴，粗枝大叶，但是心地善良，是个热肠子人。对于这一点，莲子在和茬茬胡子见第二面的时候就感受到了。
那是在莲子第一次下砖车的第二天早晨。莲子对那天早晨的事情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早晨，她和婆婆发生了建立婆媳关系以来最有规模的一次争吵。
那晚下完砖车后，她回家很晚，两个孩子和婆婆的晚饭没做。两个孩子做完作业后，啃着干馍就睡觉了。可是婆婆却因为莲子迟迟不回家大为恼火，硬是没做晚饭也没吃饭。莲子回家后，婆婆就开始唠叨，一个女人家，黑天半夜不回家，还要不要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老脸呢。莲子见婆婆在气头上，心想婆婆自从自己娶进门后，一直没有做过饭，今天自己不但没做饭，还回家太晚，婆婆生气是自然的，自己就没敢顶嘴，听着婆婆的唠叨，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看见两个儿子都睡着了，小儿子嘴边还放着半块干馍，一时竟然有些心酸。马上想到孩子的校服钱，从身上掏出钱，仔细一数，竟有九十多块，随即将钱分出两个四十元，分别压在两个孩子枕头底下，还剩十元，压在席子底下。
睡在炕上，莲子将一天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她先想到自己那两捆葱，那是美美两捆葱呀，足足有将近一百斤，一棵棵叶绿干白，足有一尺多长，多好的葱，可是自己辛辛苦苦侍弄长大的，担到街上时，还滴着露水。可是整整一天，竟然才卖了四十元，还求爷爷告奶奶，热脸蹭冷屁股，受了多少气。可是晚上一阵工夫，就挣了五十元，而且就花了一些力气。力气是什么呀，自己身上多的是，只要肯花，总是用不完的。她伸手摸了摸儿子枕头底下的钱，被枕头压得热乎乎的。她心里也热乎乎的。
晚上她不停地做梦，梦见自己在下砖车，然后就不停地数钱，数来数去越数越多，怎么也数不完，最后自己就坐在钱堆上拼命地笑，笑着笑着就笑醒了。
莲子醒来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城里下砖车。
她觉得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婆婆。丈夫常年外出打工，家里的事情婆婆做主。进城下砖车毕竟是一件大事情，征得婆婆同意还是非常必要的。
可是当莲子到婆婆房间，把想法告诉婆婆时，却遭到了婆婆的强烈反对。
婆婆是那种经过多年苦熬才正式上任的婆婆。俗话说，多年媳妇熬成婆。按说婆婆经过半辈子的苦熬，终于等到自己的婆婆辞世卸任，自己才终于成为婆婆，这样的婆婆应该真正理解做媳妇的苦衷。可是几乎所有的熬成婆的婆婆都不这么认为，她们在苦熬成婆的过程中备受婆婆的煎熬，所以一旦自己终于熬成了婆婆，马上就进入状态，角色转换极其快，几乎不用进行业务培训，就做得非常“称职”，非常的有婆婆水准，因为她们在苦熬的过程中，早就领教了婆婆的千般指使万般操练，对做婆婆的各种套路早已烂熟于心，刻骨铭心，所以一旦她们终于成了梦寐以求的婆婆，她们便马上拿出婆婆的架势，将多年所忍受的苦难与屈辱变本加厉地交还到自己的媳妇身上，所以几乎所有的婆婆都有一句紧箍咒，叫做“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意思当然很清楚，只有抓好整治这一课，媳妇才能有媳妇的样子，婆婆才会有婆婆的风采。
莲子的婆婆就是这样的婆婆。虽然莲子自从嫁到婆家的时候就很坚决地不做婆婆要求的那种媳妇，心甘情愿地忍受婆婆的整治，但是媳妇总归是媳妇，婆婆的面子总是要适当给一些的。这样一来，婆婆在上任后虽然没有找到自己所想象的那种尊严，但总归还是在勉强主持自己的位置。因此媳妇和婆婆之间就经常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磕磕绊绊，婆婆经常为此很是不舒服，但不舒服归不舒服，还得认了，毕竟时代不同了，进入新时代了。再加上婆婆也经常和别的婆婆就此问题交流经验，得出的结论是，莲子比很多媳妇都好些，虽然经常顶嘴，还没有看出要和婆婆分开过的苗头。因此婆婆就经常在发生磕绊之后，揉揉自己的肚皮自行消火。但是婆婆还是坚持经常要找机会敲打敲打莲子的，没办法，婆婆嘛，总得还要有婆婆的样子。于是莲子就觉得婆婆还是最好不要惹，在没有原则性冲突的时候，还是以婆婆的意见为准。有这样的想法时，就觉得婆婆很威严，心理上还是觉得上面有一座山压着。
婆婆听到莲子的想法后，一脸的惊诧，看着莲子好像看着一个长了犄角的马。婆婆的话极其难听，说你一个女人家，男人不在家，你就想成精了，夜里个回来那么迟，就已经很出圈了，你还胡成精，想进城下砖车，我看这个家装不下你了。
莲子说：“家里缺钱，娃们连校服都买不起，我挣一些不好吗？”
婆婆说：“你就那么爱钱呀，我们几辈人没进城，也没见就穷死饿死。”
莲子说：“干活又不是多丢人的事情。”
婆婆说：“你和别的男人搅合在一起干活，你不嫌丢人，我的老脸还要。再说，你以为你进城真的就能挣上钱吗？城里人可是精着哩，你男人在大城市挣钱，有几次回家都是空着手，你一个女人家，就一定能拿回来钱。”
莲子说：“我昨天不是就挣了五十吗？”
婆婆听了，一脸的不屑，昨天那么晚回来，你挣那钱，我看就挣得难说。
莲子听到婆婆这句话，觉得婆婆的话像锥子扎在自己心上，她脑子里当时轰的一下，眼泪就出来了。她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婆婆。她摔了一下婆婆的门出来了。
她站在院子里，眼泪像泉水般涌了出来。想着婆婆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也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气息无法出来，使劲吸气，眼泪却又出来了。她想婆婆怎么会这么看自己，自己实在是太冤枉了。想来想去，问题出在晚上挣回了钱，这很容易让人往别处想。这样一想，她忽然觉得应该马上进城，只有白天挣回钱，才能向婆婆证明钱的来路。白天挣的钱总不会让别人想到黑夜里的事情了吧。
想到这里，莲子用袖子擦了眼泪，头也不回，出着粗气向城里走。
到了城里，莲子傻眼了，她才忽然发现挣钱不是靠运气，昨天她下的那车砖，是因为晚上没人下砖了，而茬茬胡子正好急着下车，才让自己撞上了。现在她站在街道，都不知道下砖的车在什么地方。
她站在街上，脊背开始有冰凉的汗往下流。
莲子真是个有运气的人。正当她茫然站在街头，怅然四顾的时候，他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哎，愣娃媳妇子，是不是要下砖呀。
莲子听到这声音，忽然觉得耳熟，转脸一看，见一辆大车停在旁边，车上伸出个头，一张茬茬胡子脸。
莲子马上就认出了是昨晚的司机，立即快步走了过去。
茬茬胡子说：“愣娃媳妇子，我老远就看是你，我立马就猜到你一定是来下砖的，怎么样，我没猜错吧？”
莲子没有回答：“轻轻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咳，这还用猜吗？一个乡棒，第一次碰上下砖车，就挣了五十元，肯定就会等第二次，这个道理多简单呀，你难道就没有听说那个靠在大树上等兔子撞死的故事吗？
莲子说我没有听过。
茬茬胡子说，刚才我在路上就想这个事，果然就看见你站在街上，我不用猜就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了。
莲子被人看穿了心思，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轻声说：“你们城里人就是灵醒。”
茬茬胡子哈哈笑着说：“哈哈，被我猜中了，走，跟我去下车。”
听到这话，莲子就有一种找到娘家人的感觉，眼睛都热了。
茬茬胡子打开另外一个车门，让莲子上车，莲子手抓着车门把手，脚不知道往哪里踩，一时上不了车。
茬茬胡子说，把你个乡棒，车都不会上，看见车门子下面那个小豁口吗。莲子才看见车门下面的铁皮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小豁口，就将脚踩进去，结果脚踩反了，抬脚上去才发现进车门时一条腿绊着另一条腿，又下来换了一只脚踩在豁口，这才上了车。这一举动让茬茬胡子笑得差点岔了气。
车子开到工地后，茬茬胡子跳下车，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对莲子说，下来下砖头。莲子下车的动作和上车时一样笨拙。下来后发现一大群男人站在一旁。男人们见莲子下车后，就问茬茬胡子，拉个女人干什么。茬茬胡子说下砖呀。男人们哄的一声都笑了，你开什么玩笑，找个女人下砖，这是女人干的活吗。
莲子看了一下工地，果然没有一个女人。
茬茬胡子瞪了一眼大伙说，我就是让女人下砖，你们管得着吗。说着从车座下拿出两个用钢筋棍做的像个大夹子的东西，递给莲子说，会用吗？
莲子说，这是什么东西呀？
这叫砖卡子，茬茬胡子说着拿起一个插在砖头上，刚好叉了四个，用手一提，提起四块砖头。然后就将卡子交给莲子。莲子试着叉了四块，用手一提，不想砖头哗啦啦全掉在地上，差一点砸到自己的脚。结果在场的男人们哄的笑了。哈哈，女人下砖，我看大胡子是想给大家演节目吧。茬茬胡子拾起半块砖，扔向男人们，嘴里说狗日的叫你笑，谁再笑，我阉了谁。
这一场面让莲子感到很尴尬，那个时候莲子就觉得茬茬胡子是个好人。现在她坐在驾驶室，忽然又想起茬茬胡子当时红着脸向大家扔砖头的样子，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茬茬胡子转脸问，笑什么，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在家里数钱了，到现在还在高兴呀。莲子说我忽然想起你那天扔砖头的样子了。茬茬胡子立即脸红了。
说话间车子到了工地，一下车西妍就把砖卡子递了上来，满是讨好地对莲子说，工头，知道你又去截车了，卡子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莲子细看才发现西妍她们七八个媳妇子早就等在车下了。
现在工地上早就没有男人们下砖了，这还是莲子那次破天荒的结果。
那次茬茬胡子扔完砖头后，就手把手教莲子怎么用砖卡子。莲子立即就掌握了技巧。随即莲子就开始下砖。因为刚才男人们的嘲笑，莲子就狠下心要给男人看一看女人下砖的效率。结果莲子两只手分别抓着一只砖卡子，双手交替提砖。别说女人还真是干细活的好手，下的速度又快，码放得又整齐，一下子把一群男人给看呆了。有几个男人不服，上车要比试，结果一车砖下完，莲子这边硬是多了几百块砖。这下那些看热闹的全竖起了大拇指，茬茬胡子在一旁笑得直流涎水。
那天刚过晌午，莲子就和几个男人们一起下了四车砖，按照下砖数目，加上男人们照顾她，莲子当天就挣了七十多块。
莲子一天下砖挣七十块钱的消息在第二天不知就被谁传出去了，结果第三天早上，就有三四个媳妇子站在莲子的门口，要求跟着去下砖。莲子非常高兴，心想女人多了，至少就不会有人说自己的闲话了。随即就高高兴兴带着她们上了工地。
到后来工地上下砖的就慢慢成了女人的活。
当然，莲子现在工地上的这帮女人们都把莲子叫工头。女人们记情，她们都清楚，是莲子带她们出来的，所以每次下砖，谁和谁组合，谁下哪一车砖，下完后钱分不清时怎么折算，她们都愿意听莲子的指挥。遇到司机不按规矩付工钱时，她们就请莲子出面，莲子出面后，往往就把事情摆平了。莲子也无形中成了她们的组织者和主心骨。
莲子接过西妍递上的砖卡子，紧紧捏在手里，开始分工。每车砖有四千块，一般四个女人组合下，钱也好分，人多了每人分得就少了，所以她要分四个人先下着一车，其他人等着下另一车。西妍首先递给自己卡子，当然得先考虑，她就让西妍选另外两个媳妇和自己先下这一车，其他人等下另一车。大家都没意见，于是开始下砖。
莲子的砖卡子的把手上缝着厚厚的棉布，这样把手就不再磨手，抓在手里很舒服。
这是婆婆的杰作。
婆婆对莲子下砖的事很不高兴。莲子抗着她进城下砖更是让她觉得颜面尽失。所以婆婆在莲子进城后就坚持不做饭，这样莲子每天回家后就要负责做晚饭。可是中午的这顿饭就没办法解决。结果中午婆婆和孩子就只能啃冷馍。啃了两天，婆婆受不了了，就自己动手做午饭，但是她只是给自己做，不给两个孙子做，结果两个孙子中午还是啃冷馍。
有一天，几个跟莲子一块出来下砖的媳妇子凑在一块商量，莲子带她们出来挣钱，得用什么办法感谢一下莲子。女人们都很抠门，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出一个结果，每个人出五毛钱，一共凑了两块五毛钱，共同给莲子买了一碗酿皮。虽然感谢得有些勉强，但毕竟也是一片心意，盛情难却，莲子推不过，就接了。
要说女人就是心软，莲子当时就要吃这碗酿皮时，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婆婆，想起婆婆经常念叨要吃一碗酿皮子。莲子当时就收起了筷子，心想这碗酿皮还是留给自己的婆婆，不管怎么说，婆婆总还是自己的老人，她不同意自己出来下砖，总还是有自己的道理的，那是老脑筋和新脑筋之间出了问题，而不是婆婆和媳妇之间出了问题。
当天晚上，莲子等到婆婆已经熄灯，悄悄把那碗酿皮端进婆婆的房间，放在柜盖上，轻声对睡在炕上的婆婆说：“妈，我今天捎回来一碗酿皮，你尝尝。”
婆婆没有出声。莲子就轻轻退了出来。
第二天晚上回到家，两个儿子争着说：“妈妈，今天中午奶奶给我们做了热饭，还每人煮了一个鸡蛋。”莲子听了，心里暖暖的。
这时她忽然看见窗外有个人影，感觉像婆婆的身影，她连忙说：“妈，你饭吃了吗，我马上做饭。”
果然是婆婆。婆婆在窗外说：“饭我们都吃了，给你留的在锅里热着。吃完饭早点睡，我看你这几天都瘦了。”说完婆婆的脚步声渐渐向她自己的房间轻过去。
莲子觉得自己的鼻子一下酸透了。儿子说，妈妈你眼睛不舒服吗？
第二天，莲子中午休息时到商店给婆婆扯了一件纯棉衣料。晚上送到了婆婆的房间。过了两天，婆婆就穿着一件苜蓿花的新外衣，对其他婆婆们说，这是莲子给我做的。
有天早上起来，莲子就发现自己的砖卡子把手被包上了厚厚的棉布，那棉布的花色正是自己买给婆婆的料子花色。莲子知道，那一定是婆婆用裁剪剩的布头做的。莲子试着握了握，特别绵软。
莲子握着婆婆包了把手的卡子，感觉干活就是享受。
又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莲子靠在墙根底下，拿出了婆婆烙的花馍馍，馍馍里垫了很多香苜蓿，不用吃，闻着就很舒服。
吃完馍馍，莲子就坐在墙根打盹。这时候她看见不远处有四俊两口子也在树下休息，两个人你推我让地喝着一瓶矿泉水。
她就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男人黑虎。前年和去年黑虎出去打工，年前回来时都只拿了一千多块钱，回到家连个精神都没有，说是大老板跑了，小老板只发给他们路费。黑虎说要翻修房，估计得到驴年马月了。
莲子想今年黑虎回来，不管拿多少钱，她都不会介意，明年她不会再让黑虎出去了，她让茬茬胡子打听好了，明年让黑虎在县城工地上干，听说工钱和在外面一样多，而且还不拖欠。当然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莲子想让黑虎和自己在一起干活，她觉得那样才像是两口子。
莲子自己算了一下，到现在，自己已经挣了两千多块，按照这个速度，到工程结束，自己能挣四千多块。她想好了，等到年底黑虎回来，自己就和黑虎到手机商店去，花两千元买一对手机，是男女配对的那种，听人说那叫情侣手机。然后自己就和黑虎拿着手机，在干活的时候偷空打个电话。在电话里说什么呢。莲子说，哎，她碎哥哥，你在上面架子上砌砖头，太阳晒不晒呀。黑虎说，他碎妹子，我不晒，就是有点想你，你在底下下砖头，口渴不渴，要不我给你唱个花儿：
唉——这么长的个辫子辫子吆——
探呀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的个妹妹吆——
见呀见不上个面。
莲子想着想着就哼唱起来。
她的动作和声音都很突然，惊得身边的西妍转过头看她。西妍见她一脸奇怪的喜色，莫名其妙地说，莲子你又想你女婿了吧，看把你高兴的。
莲子拍了一下西妍的后腰说，死女子，谁像你呀，一想起你的新对象就笑。
一辆大车轰隆隆地从莲子她们面前开过，车上装满崭新崭新的砖头。
看着这些砖头，莲子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感觉到那满车的砖头颜色非常漂亮，那被火烧出的颜色分外的耀眼，而且好像还保留着火烧过的温度。那是一种让人一看就想起火的颜色，一种暖烘烘的颜色。
这种颜色绝对不是红色，也不是粉红色，更不是紫色，它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好名字。
该叫它什么颜色呢，莲子狠命地想着。
她忽然想起正上小学的儿子说过，老师在上美术课时说过颜色的分类，可以分为暖色的和冷色的。
她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腿面子，嘴里说，对呀，这就是暖色呀。走，西妍，车都过去了，赶紧去下砖，要不然砖就凉了。
西妍说你胡说什么呀，砖头还要趁热下呀。
车后扬起浓浓的灰尘，灰尘在太阳的照射下，也显得暖烘烘的。
莲子和西妍相互追逐着，跑进那一片暖色之中。
《朔方》2010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