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来被阴影笼罩下的这个家庭,一家人第一次迸发了难得的琅琅笑声。
仿佛突然一阵肚子胀痛,排泄之后,胀痛马上消失。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噩梦苏醒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太阳破云而出。
短暂又漫长的五天。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决心重整旗鼓,胡耀颢心底里头十分明白,他绝对不能以牺牲工人利益,以牺牲工厂利益,跟有权有势的恶棍——汤项丘打消耗战,春蚕作茧待在家里苦苦等候人家大发慈悲。
自诩是一头攻击狼,他胡耀颢要重拳出击,不是他汤项丘倒下,就是他胡耀颢灭亡。
郑明会、陈泽沼不是做都梦想当农用机械厂厂长吗?那好,他胡耀颢年轻力壮,自己去闯一片天地,不与这两个老朽争,行了吧?汤项丘不是手握权力,高高在上吗?那好,他胡耀颢一个普通百姓,不随他权力起舞,总行吧?他胡耀颢倒要看看,他们的权力他们的阴谋,到底能把农用机械厂发展、壮大到什么程度?
母亲去三个舅舅家筹款后,胡耀颢也走出了家门,这是他五天来第一次步出家门,那么从容。
胡耀颢前脚刚走,熊瑛华后脚去找他。
昨天下午从外地开教学交流会回来,早上一到学校,熊瑛华意外听说胡耀颢被撤职,芳心一下悬到半空,猜测多半又是他叛逆头脑、桀骜不驯臭脾气惹出祸端了。
敲了一阵门,一个声音也没有,竟然一家子都不在家,熊瑛华更急了,一种不详笼罩她心头。向邻居打听,听说他们一家子前后都出去了,熊瑛华的心才宽慰了些。
熊瑛华第二次来到胡耀颢家时,仍然是铁将军把门。
看看上课时间快到,熊瑛华又赶回学校去找胡晓英。
从胡晓英嘴里了解到了她哥哥这些天情况,一听说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也凹陷进去,熊瑛华更不安,深怕他一蹶不振。
好在下午没课,熊瑛华第三次再去找胡耀颢。
屋里依旧连个鬼声音也没有,熊瑛华焦虑如炎,在门口彷徨,双手不停摩擦,急地差点哭起来:“胡司令,你不是自诩是攻击狼吗,难道你连么一点挫折都扛不起来?”
他不会是在那里吧?骑上脚踏车当儿,熊瑛华脑海忽地一亮。
迟疑片刻,熊瑛华朝竹溪直奔而去。
亟亟赶到竹溪,敏捷一瞅,熊瑛华悬到半空的心落地,但见胡耀颢悠闲清静得很,正双手环抱着头,躺在草坪上,往空中高高翘起二郎腿,嘴里嚼着一根草,深邃睿智眼睛凝神遥望蓝蓝天空,根本看不出是一个遭到撤职的人。
瞧瞧胡耀颢淘气画面,熊瑛华焦虑的芳心顿时被什么东西拽动,乐不起来,随着鼻子一阵麻酸,泪水漫上了她眼眶。
脚踏车也不要了,往地上一扔,熊瑛华三步并作两步朝胡耀颢奔过去。
脑海里正在策划办机械厂的事,胡耀颢忽然感觉身边有人,扭头一瞅,惊得嘴上一根草掉到地上……
——几天来,胡耀颢心头阴霾密布乱如麻,头脑杂乱无章,既然决定自己办工厂了,他当然要净化、沉淀一下头脑,好好计划一盘,不能长虫碰壁——莽撞。
师生两个在眼前处境下相见,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遇到胡耀颢深邃眼睛,芳心一乱,舌头变僵,熊瑛华到唇边的一大堆安慰、激励、鼓舞的话被一股强流挡住。
此时无声胜有声,心底里头的话说出,反倒失去心灵默契。
老师不嫌弃他,这种时候寻到这荒郊野外来,胡耀颢将满肚子委屈、愤懑化作汨汨泪水,感到眼睛不听使唤——
“熊老师!”
“你的事我全知道了,不放心你,才……”
“熊老师,谢谢你!”
“别这么说,胡司令,你是我的学生,在你遭遇挫折时,我怎么可以不在你身边呢!”
“熊老师,你放心,我是不会在恶棍面前倒下。”
“——噢,我相信,胡司令!”“在人生道路上,难免有许许多多挫折坎坷、荣辱沉浮、患得患失,需要我们勇敢去面对!”
“谢谢你的教诲,熊老师!我没有荣辱沉浮,没有患得患失,我痛心的是电子工业机械厂一夜间断送在汤项丘那条凶残疯狗手上!”“汤项丘那条疯狗,我总有一天要亲手宰了他!”
“……”“胡司令,你不能有这种仇恨心,人一旦有了仇恨心,就会失去理智,胸襟就会变得狭窄。汤局长是撤了你的厂长,但他终归是你上级领导,你不能这样辱骂他……”
——上级领导?
不提则罢,一提到汤项丘,胡耀颢这几天的仇恨、愤懑又一古脑儿涌上心口,胸口埋进地雷。
感激目光一下变得寒冷、凌厉,像从千年冰川里取出的一把寒剑,胡耀颢逼视老师——难道说,汤项丘这种飞扬跋扈的狗官,不是一条到处咬人疯狗,不是一个凶残恶棍?
愣了一下,熊瑛华恐惧、陌生审视学生胡耀颢,说,她非常理解他心情。在这种境况下,他越要淡定,去掉心里的仇恨,回头想想自己工作中是否犯了错误?身为局长,汤项丘不可能无缘无蛮横撤他职。他不能因心里仇恨,辱骂上局领导。
——不说反省,熊瑛华是不想在眼前这种境况下刺激学生。
……哈哈哈,多好听的话,鳄鱼听了会感动的流眼泪。胡耀颢两束讽刺、歧视目光射向平日最敬重最崇拜老师,发出一阵冷笑。汤项丘这样一条恶棍、疯狗是上级领导,整个地球要被毁灭。问苍天,他——胡耀颢什么时候不尊重过人?汤项丘那条疯狗仗手中权力乱咬人,她害怕了是不是?可他胡耀颢不怕,天地之大,何处没有他立足、用武之地?
“你……”熊瑛华觉得胡耀颢太过份了,不曾想到他竟然会侮辱她这个老师。要是害怕权力大的官僚,她熊瑛华会处分雷副局长的儿子?
老师审视目光更激起胡耀颢心头愤慨,当她是汤项丘同伙,讥诮、奚落、谴责她,干脆明说他犯下深重罪恶,该拉去砍头好了,不要这样遮遮掩掩替汤项丘那个恶棍那条疯狗狡辩、解脱。头顶苍天,她摸摸自己良心,她到底对汤项丘那个恶棍那条疯狗又了解几分?睁大眼睛,去报纸上看看,去网络上看看吧,真理是不会被抹黑!
——报纸上,网络上?
难道不是他目无上级,擅自武断撤职那么多老干部,任人唯亲起用自己哥们,事后不听领导劝告,汤局长才将他撤职吗?熊瑛华错愕地睁大皓眸,惊诧又恐惧狐疑看着胡耀颢。
他目无领导?
对!
他是目无领导!
汤项丘在他胡耀颢眼里,就是一条疯狗一个恶棍。
官大一级压死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欲盖弥彰,诬蔑他胡耀颢擅自武断撤职那么多老干部,任人唯亲起用自己哥们,那他倒要问一句她这个老师——为什么全厂工人罢工游行示威,声讨的是汤项丘那条疯狗那个恶棍,却不是他胡耀颢?
工厂的发展遭到阻碍、破坏,他胡耀颢身为一个厂长果断下手扫除那些寄生虫,在狗官眼里,就是一个目无上级,不听领导劝告的武断、狂妄之徒,她不觉得很可笑吗?
难道汤项丘作为一个局长,没权力撤他胡耀颢的厂长?
——有!
但是汤项丘的权力只能在国家法律、政策允许范围内,且必须是正当的。否则,汤项丘狗屁权力也没有,他胡耀颢的权力是国家法律所赋予!
这叫她熊瑛华不明白了:他胡耀颢的权力是国家法律所赋予,难道汤项丘的权力不是国家法律所赋予?
——你,你这是强盗逻辑。
暴怒了,胡耀颢真的暴怒了,凌厉目光藐视自己一向所敬重所崇拜的老师,心中一盏灯熄灭了。在权力面前,在狗官面前,老师选择袒护汤项丘那个恶棍那条疯狗,昔日满口仁义道德、正义爱国全是虚伪的。
头顶苍天,他胡耀颢倒要问一句她熊瑛华这个当老师的:国家哪一条法律,那一条政策赋予汤项丘那个恶棍那条疯狗飞扬跋扈,随心所欲玩弄权术,公报私仇?
——什么,你跟汤项丘有私仇?天呐,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登时,熊瑛华芳颜失色。
错了。
是汤项丘对他有私仇。
头顶冒气,胡耀颢怒目圆瞪老师。
当初农用机械厂前脚已经踏进倒闭门槛,汤项丘那个恶棍那条疯狗不知廉耻,还时常跑到农用机械厂吹牛皮、糊弄工人。他胡耀颢眼里装不进这种无耻狗官。汤项丘是一个飞扬跋扈、心胸狭窄的官僚走狗,一条乱咬人疯狗,能不记这个仇?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瓜葛,胡司令。我来找你,只是希望你改掉你的臭脾气,向汤局长认个错……”
“认错?”“正义不能出卖,真理不能出卖,我不会向一个飞扬跋扈的官僚狗官屈服。汤项丘那个恶棍那条疯狗是局长,手中有权有势,你趋炎附势,宁可抛弃真理,也要为一个官僚狗官开脱罪恶。”
“你别把我想的这么坏,我到底是你老师!你把人家免职也算啦,干么还要扣发人家工资、奖金,你这不是独裁吗?”
“我独裁,这就是你欲加在学生头上莫须有罪名?”
“我哪有啊,胡司令——”
“没有?免职的人有三十多个,闹事的就七个,他们无故旷工,不该扣工资?工厂已取销管理人员干好干坏都有一份的月奖、季度奖寄生虫不公平待遇,他们凭什么凌架于别人头上?学生无故旷课,难道你还要公开给他们发奖状?你要是处分无故旷课学生,却承认自己独裁,那好,我承认我独裁。”
“你,你,你简直是无理透了!”
“我无理?”“别以为是我老师,你就可以颠倒黑白对我颐指气使,横加指责,逼我出卖正义,逼我出卖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