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北京以后，今天是我第二次喝酒，大概有四两二锅头已经进肚，胃里热乎乎的。我借着酒劲又买了一瓶“小二”和一袋鸡爪，回房自斟自饮起来。有时我真觉得没把将近两年的陪酒生涯写进工作简历，实在是太遗憾了。
我外公是个嗜酒如命的老人，越喝酒越是精神百倍，醉意浓的时候是他最温柔可亲的时候。他只在醉眼迷离的时候才管我外婆叫“老伴”或者“我这个老太婆”，管我叫“贴心小棉袄”。有时候外公还会在酒后自爆当年和外婆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外婆总是恼羞成怒于前，继而面红耳赤大声申辩，再后来总是泪光盈盈地低头浅笑，两眼凝望着远方。可能是因为外公浪漫多情的酒品吧，外婆也不怎么管制外公喝酒，只是两个舅舅成家以后我外公苦于没有酒友，于是从我十岁起，外公喝酒的时候，就总招呼“外公的贴心小棉袄来陪外公喝两口”。两年下来，我的酒量明显超过外公，酩酊大醉的外公一再感慨得此酒友今生无憾。
我妈妈和“收牛粪的”的故事，是从妈妈那个村子的酒桌上一桌一桌传到了我外婆家的村子，又一桌一桌传到了我外公的酒桌上。酒桌上我两个舅舅破口大骂，说要清理门户免得给祖宗丢脸。我外公怒喝一声：“丢脸的是别人家祖宗，干你们屁事，管好自己媳妇就对得起你老子爷了！”这件事就此不谈。
我妈妈只在我小学毕业那年养过两头牛，是我爸春节回家给她买的。事情真正的源头恐怕就要追溯到那两头牛的牛粪——按说那么点粪，撒在我家地里还嫌少呢。收牛粪的男人是广东人，跑江湖跑到了安徽省，在一个普通的养牛场里打工。据说他独辟蹊径培育出一种从牛粪里长出来的蘑菇。拿到相关部门一检验，说是营养价值相当高，一斤鲜蘑市场价竟一下卖到几十块钱。于是这男人就架起了臭气熏天的大木棚，在里面一层一层地铺上牛粪，开始大规模地养蘑菇了。
收牛粪自然就成了这个广东人的主业之一。想来收粪的路途一定孤寂难耐，一辆满载牛粪的卡车，到了哪里不是都有苍蝇陪伴啊。但是我妈妈接纳了他。她觉得他的脸膛和胸膛都黄灿灿的，就像牛粪蛋里面一样，总是热乎乎的。或许妈妈会在黑夜里暗自有这样一种窃喜：真正插在牛粪上的才是鲜花。我可以想象她在那些丈夫外出、儿子外逃的日子里，牵着两头老黄牛，站在村头翘首企盼的样子。一旦首先闻到一股牛粪臭，然后再看到小货车惹得一片黄沙飞扬的时候，我妈妈疲惫的脸上就会露出少有的笑容，然后就会因为口渴而下意识地舔舔嘴唇。
我舅舅说：“秃鹰就爱烂肉，屎壳郎专吃大粪！”
但是首先提出离婚的是我爸爸，这让两个村子的酒桌都轰动了。于是很多醉汉开始宣称十年前他们就知道我爸爸在外面有女人的事情，就是他没说罢了。为什么没说？男人嘛，哪能像娘们一样叨叨咕咕！再说什么叫仗义，出卖兄弟能叫仗义？
这次酒桌上我舅舅又说要去教训我爸，我外公怒喝一声：“管好自己的裤腰带吧！存身之道在于正己，知道不知道啊！”不说后半句还好，一说我舅舅们就更是一头雾水了，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了。
等我妈妈再嫁的时候，收牛粪的早已不再亲自收牛粪了。他除了蘑菇养殖场，还开了一家雨伞厂。每每想到蘑菇和雨伞在形状上的相似之处我就忍不住想笑。
那天在婚礼上，由于我哥哥“已经被大卸八块卖到全国各地乃至泰国人妖手里了”，所以刚刚从“北京大学”（应该是北京某某大学）毕业的我，忽然就成了妈妈最骄傲最疼爱的孩子了。她拉着我的手在众人面前夸耀，说我这个女儿一向乖巧懂事，是她心尖上的小嫩肉，说到后来她深情地摸着我的头发流出了一行一行的热泪。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母爱搞得昏头昏脑，抱着妈妈也哭起来，激动之余竟然还当场叫了“收牛粪的”一声“老爹”，叫了他女儿一声“姐姐”。“收牛粪的”喜出望外，就地摘下一个扳指那么大的金戒指送我，还要和我这个“亲闺女”连干三碗酒！结果，我一不留神就把新郎喝到了桌子下面。据说他酒后大闹自己的洞房，愣把污物吐得四面墙上都是。
我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妈妈又要不理我了。谁知道新婚第二天，“收牛粪的”就激动不已地给我下了一纸聘书，说要聘请我做“仙境雨伞一人独资大权无限公司”（这是我的戏称）的公关小姐，月薪五千块。在我妈妈抱着我的肩膀恳求之后，我点头答应了。
此后我就穿着“收牛粪的”给我买的紧身连衣裙，带着我妈给我买的假首饰，挎着老板兼老爹的胳膊出席各种农民暴发户之间的宴席了。从原材料生产厂的业务经理到全省各大超市负责人，从农村信用社贷款部职员到村乡镇无数没品级的小官员，我都是拼着吐血一路喝过来了。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从酒店一路吐着回家，但是一进家门就能扑到妈妈绵软的怀抱里。每次我把头扎到马桶把胆汁都吐出来的时候，也是妈妈无微不至地照顾左右。她还给我买来许多保肝解酒的药品和饮料，一天三餐每顿都给我做黑枣白糖的徽州饼。后来我对妈妈讲有的男人在酒桌下摸我的大腿，还有时候硬拉我坐到他们怀里喝酒，我妈妈总是敷衍我说：“有你老爹在他们不敢太出格。”我妈总是鼓励我，“打扮漂亮，好好地喝，多多地喝！”
我不敢夸口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英语水平和公关能力，但总之在我的参与促成下，如今收牛粪的“仙境”伞厂已经开始进口美国高科技防紫外线布料，制作高档遮阳伞了，并有半数成品直接由美国那家布料厂回收。和美国人推杯换盏的酒桌上我和外商有说有笑，“收牛粪的”瞅着我们干眨巴眼睛，好像掉到了爪哇国。我在不经意间作了一项调查：每一把遮阳伞在美国的零售价竟比国内私营伞厂一个工人的月工资高出好几倍，而一个这样的中国工人，一个月能生产上千把的雨伞。我很想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这项调查结果，心中会作何感想。也许根本不会有什么想法，因为毕竟他们别无他法。
至于当初“收牛粪的”答应给我的每月五千块钱工资，就连一次也没有兑现过。
等我喝完“小二”、吃完鸡爪，脑袋就有点晕了。我像酒鬼一样，把垃圾往屋子中间一扔就笑嘻嘻地躺在床上了。酒醉的人都知道，坐着喝酒的时候不觉得，可一躺下闭上眼睛就会觉得天旋地转。我喜滋滋地睁开眼睛对着房顶上的星星说：“哈哈，不用花钱就能坐飞船，我把你们都摘下来你信不信？”然后我隐约对三件事情有点担心，一：我买酒和鸡爪的钱是明天的饭费。二：我日后怎么见我表舅啊，他对我真是挺好的。三：那个小曼不会自杀吧，或者干脆来杀我。还好，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隐约还记得一件事，就是半夜我口渴难耐，摸黑抱着个瓶子喝水，结果又苦又涩。我赶紧打开灯一看，我竟然在喝隐形眼镜的护理液！
第二天一早是女服务员敲门叫醒我，说值班室有我的电话，还说老郝人在喇叭里足足叫了我三十遍了。我迷迷糊糊地出来接电话，原来是一家公司邀我去面试。为了怕忘记，我用笔记下了时间地点和公司名称。
喝酒后的四五天时间我都躲着我表舅。他白天不值班的时候也几乎不露面。我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有心主动找他去和解，可又觉得是他不对在先，拉不下面子。
直到有一天临睡前，我表舅大叫着猛拍我的门板，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我赶紧开门，我舅呼的扑过来扳着我的肩膀说：
“大成来电话了！”
“舅，你不生我的气吧？”
“哎呀生什么气啊，你这孩子傻了吧，我说你哥来电话了！快点快点，你哥他没死！”
“我知道了，他早就回来了。”
“什么？”
我往值班室走去，我表舅紧紧地跟着我一个劲地问：“大成早就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你妈怎么没说啊？”
“回来一年了。我妈跟谁也没说。”
“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已经来到值班室了，拿起电话和我哥说话，我舅趴在桌子上把耳朵贴在话筒上，后来看旁边没人，干脆按了免提。
“哥。”
“哎。”
“你怎么样？”
“挺好的。”
“还卖水果呢？”
“是。”
“生意好做吗？”
“还行，辛苦点把果子往市区里头拉，价钱能高点。你在北京怎么样？”
“也还行。”
“找到工作了吗？”
“以前一个辞了，前两天面试倒是成了一个，这两天去医院体检一下再去派出所办一个暂住证，下周一就可以上班了。”
“干什么的？”电话那头的哥哥和这头的表舅异口同声地问我。
“谁在旁边呢？”哥哥问。
“是姨姥姥家三表舅，哥你跟舅舅说两句。”
“大成，是我。”我舅舅在一边着急地喊。
“小舅，你挺好的吧。”
“挺好挺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哦，你先跟晓晓说。”我有点不耐烦地拿起话筒，我表舅就识趣地坐到一旁去了。
“哥，是妈给你我这的电话的吗？”
“不是，是大舅给我的。”
“哦！”
沉默了一会，我和他几乎是同时说了一句：“妈妈怎么样？”然后又同时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晓晓你跟我不一样，妈是不要我了，可你怎么也不跟她联系啊。”
“联系倒是有，半个月前打过电话。不过也没什么可说的。她现在过得挺好。”
“那就好，晓晓，就这样吧。我以后再打。”
“给我留个电话，我也给你打。”
“好！”
记下号码之后，我挂了电话。看见仍然茫然不解的表舅，就说：“我哥回来都一年多了，现在住在合肥。他是和那个女的私奔了，就是跟他一起失踪我妈怀疑是卖器官的那个女的，现在她已经嫁给我哥了。”
“什么？”
“嗯，那女的比我妈就小四五岁，人挺泼辣的，我哥什么都听她的，如今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就是那女人带的孩子不怎么样，跟当初我哥似的，有十六七岁了。”
“啊？”
“不过我哥对她们娘俩都挺好的。可能是因为他执意要和这样的女人成家吧，我妈一生气就和我哥断绝关系了，到哪都只说儿子死了。你别跟她提起这件事，全当不知道就行了。”
“哎！这都是命。太想不到了，怎么想也想不到！大成的事情想不到，你妈的态度也是料不到啊！”
“可能我妈就是不喜欢本本分分卖水果的儿子吧。舅——那个小曼她，还生我的气吗？”
“嗯？哦！哪的话，她回老家了。”
“什么？因为我啊！”
“不是！这不是刚开学吗，她回家照顾儿子去了。暂时就不回来了。现在农业税取消了，种地也挺好的。”
“舅，都是因为我——”
“真不是，她还说谢谢你呢。”
“不，她一定恨死我了，我怎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不提这些了，晓晓，你找到什么工作了？是什么单位？”
“是家国企。负责一些市政建设，采购工程设备什么的。”
“国企可好啊！现在不是正闹得沸沸扬扬吗，说供电局一个抄表员一年能挣十二万呢。晓晓好好干！”
“我们跟他们不一样的。”
“哎，有什么不一样，国企就是铁饭碗！”
“嗯，舅我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