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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药娘

第三卷 第十一章 药娘

郑史,汴人。僦屋维扬为寓公,其居近小金山。后购冶春园遗赴,葺而新之,楼台亭榭,颇有可观;又复石为山,引泉作池,池流曲折,驾以飞桥,东西回廊周绕,随地势高下为参差;最奇者为芍药圃,圃前有门,扁曰“尘飞不到”,字势飞舞有逸趣,吕仙降乩笔也。一入门内,便见高峰插天;循径而上,路殊纡徐;既登绝顶,有亭翼然,倚栏纵眺,全园尽在目中。既达平地,则弥望皆芍药也,雕栏石磴,环护倍至,中间所植为金带围,尤称名种。相距数十武,有楼五楹,极轩爽,楼上藏书数万卷,缃帙缥函,什袭珍庋,多人间未见本。

楼左偏葡萄作架,薜荔为墙,槐榆千章,芭蕉百本。觅路而入,绿荫森沈,精庐三楹,为闲时憩息所,盛夏居之,几忘炎。生虽坐拥厚资,而不喜居积,会计之事,悉委于人,读书之暇,惟知莳花玩石,此外别无所好。纳二妾;一曰绿媚,一曰素修,皆虹桥小家女子,颇识字。生另二室以处之,月榭云窗,备极幽丽,室外杂植花卉,二室遥隔半里许,通以阁道,如亘长虹于半空。二女有时靓妆炫服,凭朱阑而延伫,见者疑为阆苑神仙,缥缈天外。生分宿二女处,月不过数日,偶有余闲,即课二女以唐宋人诗词。二女志甚相得,序齿以姊妹称,绿媚年十七,素修年十六,花貌玉肌,堪称双绝。素修于书史尤慧警。

一夕,素修方临窗握管书字,忽见窗外人影幢幢,疑为绿媚潜踪而至,因隔窗呼曰:“绿姊何不即入,乃作门外汉?须知窥观非正道也。”旋闻有弹指声,曰:“既欲我入,何又闭门拒客耶?”其音清锐,绝不类绿媚。姑启双扉,女已掩入。灯下视之,意态妍丽,丰韵娉婷,艳发于容,秀入于骨,世间无此绝色女子也,不觉错愕却步。女曰:“姊幸勿惊。妹来伴寂寞耳。请观与卿家绿姊熟胜?”素修曰:“小园与外间隔绝不通,姊何由至?”女曰:“妹久居尊园,姊目不识耳。妹来欲出小诗奉教,幸勿琐琐固诘,以败清兴。”袖中出诗本一束,掷素修前。

素修视其签题曰《紫霞轩吟草》,下署“竹西谢春芬药娘著”。于是始知女字药娘。开卷七绝一首,句妙欲仙,心甚好之,竟忘其为宵深地僻,从何处来也,亦出所作示之,相与娓娓谈诗,烛屡见跋。呼婢瀹茗以解渴吻,佐以饼饵,曰:“仓卒未知姊临,不能作咄嗟主人,姊勿怪也。”俄而村鸡唱晓,女乃别去。素修约以明夕来。女曰:“明夕子有心上人至,恐无暇念妹矣。”素修秉烛送之出户,方致声珍重,而女去已远。翌晨红日上帘,素犹未起,梳洗方罢,生适来,见几上诗草,询何人作。答以邻女,并不言其故。生见其词语清新,为易数字,并加评焉。夜果宿素修所,素修讶女若预知者。

越一夕,微雨廉纤,挑灯独坐。正思女不置,隐隐闻远处有屐齿声,渐近,并闻笑语声,知是女来。启户俟之,见女已立窗外,更偕一人至,并入室中。女无暇寒喧,即坐几旁,捉足脱屐易履,曰:“今日惫甚矣。”素修视同来之女子,长短适中,纤合度,云鬟雾鬓,飘然若仙,与女固堪伯仲也。爰询姓字,曰:“姓徐,字玉娘。前居蜀冈,今处尊园。以势分悬绝,故未敢骤攀清话耳。”素修曰:“既忝姊妹行,犹过作谦语,是见外也。今而后请勿复尔。”因询玉娘曰:“既与药姊同居,当必能诗。如携佳作来,请出以共相欣赏。”玉果出一册于怀袖间,书其眉曰《兰因剩稿》。素读其诗,情致绵,远胜己作,更深悦服。

由此二女与素修往来綦密,有时二女令侍婢携酒肴来,热气蒸腾,若新出于釜,异馔醇醪,莫能名状。素修益奇之。思礼不可不答,特出己资,密嘱厨娘为备盛筵,今夕将以宴女客,且戒勿泄于人。适绿媚之雏鬟曰蔬香者,以事至厨下,闻刀砧之声,喧彻于外,鸡豕鱼虾,堆案盈几,问:“今日岂主人生辰耶?抑别有喜庆事也?”有灶下婢与蔬香相稔者,附耳告之曰:“今夕素娘宴客。岂绿娘未见请耶?不然安有所不知也?”蔬香回,面有喜色曰:“我娘今日食指动否?夕间素娘大开东阁,我娘当必预列。”绿媚曰:“此时已晚,尚未遣使来邀,中必有故。我当往探之。

”逮夕,从复道持灯往,甫近,已闻笑言喧杂、匕箸觥筹交错之声;从窗隙窥之,明灯朗耀,客座二女子,美丽异常,玉色双辉,珠光四照。思戚串中并无是人,当必有异。敲扉竟入,笑曰:“不速之客一人来。”素修急起相迓曰:“难得阿姊自来。”二女亦殷勤行相见礼,曰:“素知绿娘美,今日见之果然,不觉自惭形秽。”素修遽拍药娘肩曰:“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玉娘曰:“我每见素姊,辄自叹弗如,为不乐者竟日。”于是四美合尊,促洗盏更酌,或折花枝以当酒筹,或击鼓传花,或彼此拇战,钏动花飞。药娘量最豪,饮无算爵。更阑始散,绿媚问二女住何处。曰:“距此不远,山后即是蓬庐耳。”

二女既去,绿媚备询颠末,叹曰:“其来也突兀,其去也杳忽,其言所居也支离,此渺尔培,不过土戴石而成者耳,安有庐舍在其间?如有之,何我出入不一见哉?以我揣之,必是灵物幻化,非鬼即狐。”素修怫然曰:“狐鬼而能幻人形,事或有之;至狐鬼而能诗,妹未之闻也。”即出二女诗册与之观。绿媚见药娘诗卷有生笔迹,惊问曰:“岂郎君亦与相见乎?”素修曰:“郎君但见其诗,未睹其人,妹亦不敢直告也。”

是夕,绿媚即与素修同宿。生诣绿媚所,入房寂然。蔬香告以赴素修宴,有女客在故也。生遂独眠达旦,循阁道而回,遥见二女子,一衣红、一衣白,穿林中而出,由石径登山,入林深处,忽不见。生因默识之。逾数日,绿媚素修俱集书楼下,生偶述二女服色形状,曰:“与阿素作诗友者,是此二女欤?”素曰:“仿佛似之。”生曰:“测其踪迹,殆非人欤?”素修闻言,殊不悦,约生俟其来,入与之言,疑可立决。夜间,二女偕临,词辩锋起。须臾生入,二女欲避去。素固挽留之曰:“何妨以通家礼见。昔谢道蕴施青纱步障与小郎解围,此姊家故事,甯不能效之耶?”二女遂出见生,玄言奥旨,持论纵横,生不能屈,叹曰:“女相如,洵辩才无碍哉!”药娘曰:“闻君家多藏书,何不令余入而纵观,以扩眼界?”生订以明午。

翌日,二女果至。生导登书楼,玉轴牙签,一一指示。二女叹为大观。药娘曰:“世徒知宝宋板书,视若拱璧,空使触手若新,曷尝细心自校?此真耳食目论之士也,虽多,奚足贵哉!”二女由是又与生为谈友,虽日间亦留不去。谈论则并坐,饮食则同席,绝不避嫌。每值花辰月夕,辄置酒宴赏,生居中而四女环侍焉,飞传觥,情殊相昵,然皆以礼自持,豪不可狎以私,生愈敬而爱之,曰:“此二姝交,正如对名花,止可餐其秀色耳。”

一日,二女至,容色惨沮。药娘谓素曰:“妹与姊缘尽矣!他日姊如相念,就妹没处掘土三尺余,有琥珀一方,即妹精诚之所结。置之佛前,香花供奉,三十年后,可得往生净土。姊幸勿忘。”玉娘在旁,呜咽弗能成声,曰:“姊死,妹岂忍独生?”素方曲为慰藉,忽窗外黑云如墨,风雨大作,二女倏不见。顷之,雹下中庭,紫芍药蹂躏殆尽。逾月,楼西玉兰一株,亦憔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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