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胤帝下旨急召自己入宫面圣,凤桐手上的动作一滞,终是叹息着合上了锦盒的盖子,起身随宣旨的太监往宫里去了。
乌沉的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宫殿楼宇显得格外静谧。由太监引着进了胤帝的寝宫,凤桐才恭敬得体地向御座上的纾颜荣行了朝礼,见纾颜荣挥手遣退了殿中伺候的一众奴仆,心中紧了紧,只垂了眸子安静立在殿中。
他不说话,纾颜荣便也只是沉默地打量他。眸中的暗色如那将雨的阴云,积蕴已深。空荡的大殿上,一身茶色常服的凤桐长身玉立,周身透露出一种书卷墨香的贵介文人气息,虽是低垂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一如他那一身经年不屈的傲骨。
仔细算起来,纾颜荣与凤桐相识少说也有四十多年了。彼时凤桐还是京城权贵之家凤氏最杰出最耀眼的少年才俊,而他纾颜荣,还是跟在皇兄身后默默无闻的庶出皇子。因为纾颜莫的关系,他和凤桐的交情一直不深不浅,却没想到他能得了凤家女儿的青眼,结实了凤桐的妹妹凤竹……少年时的深刻记忆不由分说地便跳了出来,纾颜荣脸色越发的难看,似是看着风骨不变的凤桐,总能让他深刻的意识到自己与当初背离的有多么遥远……唇边不自觉地现出丝冷酷的笑意,纾颜荣压下心中的纷乱与矛盾,幽幽说道:“怎么,凤爱卿无话要对朕说么?”
“不知陛下深夜传召微臣,是为了何事?”对上胤帝阴狠的目光,凤桐却没有半分惧怕,反而尊敬但不谦卑的回他一问。
“也无甚大事。”纾颜荣侧了侧耳朵,仿佛在仔细倾听宫外是否有人来通传禀报,“只是有下人检举,说是爱卿与人勾结,意图刺杀谋反。朕听了心有疑惑,却不忍对爱卿起了猜忌,这才连夜请爱卿进宫对答。”
闻言凤桐俯身行礼,脸上却未见一丝一毫的惊惶,“敢问陛下,刺客找到了么?”
见凤桐一派问心无愧的悠然,纾颜荣闲闲端了茶杯在手,只是心中有没有乱,却只有他自己知道。“爱卿是想当堂对质?最好让皇后和群臣都来做个见证?”
听他突然提起皇后,凤桐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时至今日,他又如何看不出来,是纾颜荣故意把纾颜莫在宫中的消息透露给了他们,又怎么猜不到,纾颜荣一边围困救人的少素翾,一边把他困在宫里是为了什么。纾颜荣虽然能假造出他图谋造反的证据,但是未必就会与他撕破脸皮,把这事摆到台面上来。
纾颜荣却不肯放过沉默不语的凤桐,冷冷说道:“你与朕君臣多年,有些话也无须再遮掩。当年父皇一心宠爱皇兄,违背祖训把韶天令传给他,朕并非不知情。而皇兄向你透露过韶天令的辛秘,朕更是一清二楚!今日就算不为了你自己的性命考虑,爱卿也该想想凤栖宫里还怀着身孕的皇后,回京后身子格外羸弱多病的望舒侯,和凤氏一族的荣辱!”
这般直白的威胁恐吓,听在凤桐耳中却更觉得可笑。“陛下既然早就知道,又如此清楚微臣的软肋所在,为何还要苦等这么多年?”决定进宫的一刹那,或者说答应入朝为官的那一日,凤桐就已经对伴君如伴虎的凶险早有预料。他能豁得出自己的性命,却实在舍不得自己的一双儿女,为他所累。“到底是陛下这局棋拖延的太久,还是陛下有了不得已的苦衷,忽然想起来韶天令的好处?”
凤桐原本是想讥讽纾颜荣这些年来荒于政务、穷兵黩武,以致荣韶国力大大削弱,却不料这一番半是揣测半是讽刺的言辞,恰巧戳中了纾颜荣心里的痛处。方才他的确不曾对凤桐说话,那些话也不是推托。韶天令的事情他确实早就知道,虽是也怨恨过父皇的不公,却也仅限于报复皇兄,将他囚禁在深宫地牢中不见天日而已。纾颜莫不肯道出韶天令所在,纾颜荣也并不在意,一则是荣韶国那些年风调雨顺不须韶天令解围,二来却是他内心深处对韶天令没有传给他的事情耿耿于怀,私心里对韶天令的存在极为不屑。也正是因为这种特殊的感情,他才会一直留着纾颜莫的性命,又对凤桐了解韶天令用处的事情装作一无所知。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纾颜荣低低一笑:“看来爱卿对‘韶天令藏长生丹’的典故并不知情。”
韶天令是纾颜一族的皇室绝密,纾颜莫虽然信赖凤桐,将如何使用韶天令的方法倾囊相授,但也未必做得到事无巨细。就像纾颜荣提及的长生丹,乃是藏于珍宝库内的一瓶传奇丹药,记载于纾颜一族君王口耳相传的诗词中,据说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的功效。纾颜莫那时年少轻狂,对被谣传得几乎可以逆天改命的长生丹从未放在心上,所以也根本没跟凤桐提起过。不过长生丹的名字起的太过简单易懂,凤桐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纾颜荣的意思,也让他刚刚问的问题有了答案。
看也不看凤桐的反应,纾颜荣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脸上一片晦暗。即便有再精心的保养,他的身上还是留下了岁月流逝的痕迹,无法抹去。这半年来,纾颜荣对自己的衰老之快只觉得触目惊心,而且他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竟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极为深刻的恐惧。阖宫的御医却诊治不出他到底染了何症,试了无数药方都没有效果,委实让纾颜荣狂躁恼怒。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突然想起传说中的长生丹,更不会盲目慌乱的将希望寄托在那样虚无缥缈的奇闻怪谈上。
“莫师兄的善良和心软,若是陛下能诚心认错、实情以告,他必会亲自取来长生丹,救你性命。”瞧着纾颜荣的不安,凤桐静默了半晌,终是一叹。他其实一直不喜纾颜荣,更恨他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妹妹凤竹。可是也是看在竹儿和她为纾颜荣生下的纾颜屏羽的面子上,凤桐才会好心出言相劝。
然而这话在纾颜荣听来,却无异于最不能承受的讥讽和嘲弄。脸色倏地一变,纾颜荣狠狠地把手旁的茶杯掷向凤桐,口中喝道:“要朕向皇兄低头认错?!休想!”怒不可遏地将桌上的纸笔尽皆扫落在地,纾颜荣有些疯狂地怒喊道:“凭什么皇兄能得到父皇的宠爱,手下的拥戴,不悔的爱情,还有你们这帮好朋友的帮助!而我呢,我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提起这些积压在他心中多年的愤恨,纾颜荣连尊贵的自称都忘了,瘆人的目光里像是烧起了熊熊的火焰。“我不会放了他!我要让他尝尝,眼睁睁失去一切的滋味!”
茶盏崩碎在凤桐的脚边,溅起的碎末落在他的衣摆上,他却没有在意躲闪,只是泰然自若地看着状似疯癫的纾颜荣,那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同情和怜悯,直看得纾颜荣越发恼火,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凤桐!看在竹儿的情分上,我可以饶你凤家一次,只要你肯说韶天令的下落和用法。”
“原来陛下还记得舍妹。”凤桐勾了勾嘴角,慢慢地摇了摇头,“微臣还以为,有了贵妃娘娘之后,陛下已经忘了我凤家的竹儿,是因何人何事而早早夭亡了。”
说起凤竹,纾颜荣面色一滞,稍有收敛。即便沧爵国投他所好,送来一个与凤竹长相极为相似的方竹儿,却是无论如何学不出凤竹的温柔婉约,更填补不了他心中的缺失。自始至终,他纾颜荣真心爱着的只有凤竹一人,百死不悔。他虽然用凤茗妍和凤殷然的性命威胁凤桐,但看在他们与凤竹是血亲又和凤竹有几分相像的份上,他未必就能狠下心肠来伤害他们。那些话,也多半是为了逼凤桐就范而已。
“凤桐,你到底说是不说!”不耐地皱起眉头,纾颜荣生怕被凤桐看破他的色厉内荏,不由大声喝问道。
听着宫殿之外遥遥传来的嘈杂声响,凤桐心知纾颜荣设计捉拿进宫救人并非子虚乌有,面上却看不出他有何紧张。施施然地打开手腕上的机关,凤桐随意地取了柄指刀在手上,抬头却朝纾颜荣温和一笑:“凤某为陛下做了这么多年的安分臣子,想来陛下早就忘了,凤某当年靠着几柄指刀,就敢偷袭敌营的昔年旧事了。”
“你敢弑君不成……”纾颜荣冷哼一声,身子却不由向后挪了几分。谁料凤桐见他如此反应,又是一笑,说不出的清冷淡然。
“还望陛下看在舍妹竹儿的份上,放过臣的一双儿女。”不躲不避地望着纾颜荣的眼睛,凤桐脸上的笑容一如少年初见时那般和气从容,指尖寒光一闪,却猛地划上了他自己的颈脉。鲜红的血液顿时争先恐后的喷涌而出,纾颜荣只觉眼前一花,瞧着凤桐萎顿倒地,心里竟似有一种苦涩的痛苦。他慌忙中想要扑过去,倒令自己不小心从玉阶上摔了下去,狼狈地溅了一身的殷红。
“父亲!”
悲戚的哀鸣响起,愣怔的纾颜荣抬头望去,却见一袭青衣的少年闯入了殿中,像一阵风一样朝凤桐的尸体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