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如饿狼扑羊般地急切,一旁的凶神早就等待着这一指令,就如一个烟瘾升腾的吸毒者闻到了鸦片的气息。他一个箭步冲到了文华的身前,右手死命地薅住文华头上那被他薅过了无数次,如破毡片一样的头发,一把把他揪出了地铺凌乱的草窝。
“你这个死不悔改的臭囚犯,敢说县委书记是蛀虫,你他妈才是蛀虫!”他嘶吼着,满是肉筋、如蒲扇大的巴掌就噼啪地抽在了文华的脸上,眼镜早已摔掉,文华毫无血色的脸上,马上泛起了一道道的通红指印,本已破裂结痂的嘴角又流下了一串新鲜的红。
文华紧闭着双眼,忍受着暴徒肆意的殴打。打人者两个鬓角的血管已如蚯蚓般暴起,过了手瘾之后,他从腰后摸出一副手铐,扯起文华的手,狠狠地铐在了上面,金属铰压着手腕上的伤口,文华又是一声发自心底的痛呼,而换来的却又是左右开弓的巴掌,打得自己耳鸣眼花。
“别给我装死,给老子起来,提审去!”打人者嘶吼着,不由分说地又薅起了文华的头发,这次却没有抓住,只抓扯下了一把头发,这头发是生在肉里的呀,哪能禁得起这么反复的抓扯!
暴徒失手的怒火,却又让受难的人实实地挨了几下翻毛靴子。文华哆嗦着在翻毛靴子的踢踹下,用手铐禁锢着的双手扶住了冰冷的墙边。
“让我来……”微弱的声音,穿破了暴戾的嘶吼。
凶神喘着气看着这个被自己踩踏过多少次的人,慢慢站立起来,又摸索到碎裂的眼镜,按在那红黑白三色交织的脸上。
凶神低声反复骂着一句:“奶奶的……奶奶的……”嘴里喘着粗气,行凶也是需要体力的。
“魏子,你快进来,押他去预审科,不许扶,让他自己爬,死不悔改,就是他妈死路一条!”
凶神当真是打累了吧,吼叫着大步流星地腾腾而去。
凶神喊来的魏子就是文华的专职看守人员之一,一个二十出头,警校毕业刚分配来的农村小伙子,一身正气,从来都佩服真英雄,他知道文华治病救人的事,正直与善良使他自行判断文华是被冤枉的。自从文华进到县看守所后,他就一直暗地里帮助文华,而事实上,文华地铺下面的一把炒豆子,也是他偷偷留下的。
觑着凶神的远去,魏子急忙跑进了监室,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文华,嘴里蹦出来一句:“这帮杂碎!打人总是这么狠毒!”
文华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小伙子也看着文华,眼神短暂交流了一下之后,小声地对文华说:“院长,你给我爸瞧过病!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是被冤枉的,我家送给你两斤花生米你都老远给送回来,我不相信你这样一个好人能做下什么对不起党和人民的坏事,你一定要坚持住,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偷偷跟我说,我给你拿!但一定要保密,绝不能被他们知道!”
文华凝视着眼前憨厚的小伙子,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是谁家的娃。经他手诊治过的病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这些年来,县医院的第一台心电图仪、第一台心冲击波仪、第一台心脏除颤起搏器、第一台脑血流图仪都是他安装的;县医院的第一例肾穿刺手术、第一例肝穿刺手术、第一例心脏穿刺手术、第一例腹腔透析手术、第一例人工气腹、第一例微波治疗……都是他亲手实施并取得成功的。他在国内第一个使用硅管穿刺心脏起搏术,使一位心脏已经停止跳动6分钟的病患起死回生……这些年来,经文华亲手治疗的病患,真是多得无法计数。
他看着眼前的小伙子,眼中升腾起了一阵暖意,他让他感觉到了力量。
文华轻轻挣脱了小伙子扶住自己的手,低声地说:“孩子,我自己能走,别害了你。”说完,拖拽着在抗美援朝中受伤的腰腿,迈向了监室的外面。
监室门,一重门,二重门,三重门,转过外面的院子就到了预审科了呀。可是腰痛让他已经无法直立,他只好用带着手铐的双手扶住了门框,微微喘一口气,抬望眼,瞧向了门外的天空。
不知何时,天上如铅的乌云又遮住了太阳,使得四下里一片阴暗,寒风是一直不停地吹着,漫卷着无数的细雪,扎得人脸如刀割,院墙角楼上执勤的民警也都放下了棉帽的耳子,背转了身子躲避着风雪。方才融化些许的檐上积雪,又在檐下慢慢凝聚成了一挂挂耀眼的冰凌,越来越长。
“文华,你还得老子再去请你嘛?……”凶神的嘶吼在院子的另一头响起,一连串的污言秽语震得门上的玻璃仿佛也有些簌簌。
随着嘶吼,腾腾腾的脚步又近到身边,这让他迫切地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凶神窜到了文华背后,文华刚要抬腿,身后就是一脚。
“不要急”,阴沉的声音又传来,及时地制止了凶神即将要行的凶事,随后却是一句:“瞧我的”。
这时文华刚刚收住了望眼,艰难地抬腿要迈进那门外的泥泞。蓦地一阵剧烈的冲击自臀部传来,文华感觉自己就如一个被疾风摧折的稻草人,飞了出去,扑到了冰冷的泥水当中。
人生的道路,如是坦途,虽千万里,朝夕能至;如果满布荆棘坎坷,就算是几米的距离,也要痛苦挨过。这一刻,文华实在无法言喻自己的感受,剧痛夹着屈辱,摧动着他的心扉,在泥水中震颤,分不清是抽搐还是饮泣。他无法再伸直他那每时每刻都将剧痛蔓延到全身的带着钢架的腰骨,泥水的激凉让他肺管抽搐,剧烈的咳嗽又要爆发出来,如磅礴的火山欲破腔喷出而不得门径,窒息憋涨的感觉几乎要撕裂喉咙。稍后,一阵咸腥的感觉终于破口而出,他只能选择用鲜血来润通自己干涸的腔道。
意识模糊中,他还听到了魔鬼的嘻笑,他们是真的魔鬼,没有信仰,泯灭人性!无耻!暴虐!
“这些畜牲,我决不能输给他们,不能在他们眼前示弱!”
嘴角的血丝融入了浸泡着脸颊的血水,冰冷的感觉让他的意识渐渐清晰,郑启华慢慢地积蓄着力量,不能让魔鬼看到自己的无力,必须得重新站立起来!信念的力量是强大的,有时候能弥盖一切肉体的疼痛!文华慢慢匍匐着,挪动着雪水中沉重的身体,慢慢靠近了墙角,吃力地伸出僵直的手撑持住檐下冰冷的石墙,慢慢支起雪水泥浆中的身躯。
头顶上顺着如锥的冰挂滑下的冰水,沥沥拉拉地浇注到他的头上、脖领里,顺着他单薄的破囚衣一路向下,刺骨的冰凉对肉体的剧烈刺激,让他不禁一阵地呻吟,一阵地痉挛,本已僵直无力的手再也招扶不住冰冷的石墙,整个人如软瘫的烂泥,一头栽向石墙,再无力撑扶了,僵直的手和脸颊一起随着颓倒的身躯摩擦过一楞楞冰冷的石面,那失力的感觉,让文华有一些熟悉,这种感觉让人产生了一种漂浮和升腾,这种感觉自己一定有过,那是曾几何时呢?
那是在朝鲜的狼牙山,那个风雪比这里要严酷得多了,执行救护任务时遭到美军排炮突然的轰炸,战友都牺牲了,血肉漫天,事后据说连尸骨也未找全。自己也被深埋在土石下,当时的感觉也像死去的那样,也是这种失力漂浮的感觉。
可那是浴血的战争,战争是敌人和敌对势力带来的苦难,而现在呢?现在完全是不应该存在的炼狱呀,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人的信仰都怎么变得如此扭曲和肮脏!
“好些日子没洗澡了,今天就好好洗洗,哈哈哈哈!”魔鬼讥嘲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狱,如恶雷晴雳,你万分厌恶却无法拒绝。身上的棉衣已经完全湿透,饱蘸着雪水,冰冷地贴在身体各处,使人如坠冰窟,一阵剧烈的咳嗽,一阵咸腥涌上,意识如脸边浑浊的雪水,渐渐模糊,天也渐渐黑了,直到没有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