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六月十九日下午
地点:汶川县威州镇七盘沟灾民安置点帐蓬内
口述者简介:
郭素梅,三十四岁,羌族,汶川县委常委、工会主席兼统战部部长。“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郭素梅与家人一起逃出即将垮塌的房屋,跑到就近的学校,并与校方组织疏散学生到安全地带。之后,又冒着生命危险冲向县委,向县委领导请命。在危难时刻,授命于教育组长、后勤组长等工作,使得全县教育系统及后勤保障工作得到有序进行。她说,大灾难面前,体现了人性的真、善、美和大爱!
那天(五月十二日)我的运气比较好。本来上周五的时候我到成都准备引进一个养殖项目,地点就选在银杏乡的一个村。这个项目的老板投资一个亿,可以帮助高半山的农民致富。我们约了他很长时间。那天他说他在成都,就约我们去。我说,好。我马上就带上畜牧局和相关部门去跟他对接,跟他谈判。谈判得比较好,我就很高兴。但是他公司的注册问题弄得不是很清楚。所以那个问题我先没跟他谈。
回来以后,我先到工商局了解了以后再做决策。然后,星期一(五月十二日)早晨我就到了工商局,去了解这一块的工作情况,了解政策情况。了解了以后呢,我马上就和残联的一块到县里的一所特殊学校,看那些残疾儿童;然后又到我们的雁门乡月里村去看那里的残疾人养兔。我们说,有劳动力的人可以养猪,但是我们农村的残疾人那一块他做什么呢?就可以养兔。因为兔子是比较柔弱的动物,可以扯些草来喂它。这样来致富。看了以后,我们就在雁门乡的乡镇上简单吃了饭,就往回赶。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两点钟了。大概是两点零几分。我们是三点钟上班。然后我就说下午和县委王书记约定好了,向他汇报引进的生猪项目情况。我就说,我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因为睡觉没时间了。我就和我爱人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刚躺到沙发上,可能就是十分钟吧,就地震了。我父亲当时在睡觉。我马上站起来,冲进去叫我父亲。小孩当时已经出去上学了。然后,我们就把父亲搀扶着冲出去了。我们是住楼顶,加盖的一层,违章建筑,是我爱人学校的公房。我们没有房子,就住他学校的公房。我们刚刚逃出去,房子就垮掉了。我父亲已经六十六岁了,他就穿了一条内裤。
当时学校里的学生,哭的哭叫的叫,有的小女孩子吓得晕死过去了。然后,我马上就和他们学校的领导,还有他们班主任一块疏散学生。旁边我女儿的学校威师附小的学生全跑到威师校里来了,其中就有我小孩。在那里哭做一团。然后我就让学校把那些小孩全集中起来,让威师校的学生照看这些小孩。当时还到处地动山摇的。我就想,我们的县委肯定要集中起来进行抢险救灾。县委书记肯定现在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他肯定在等着我们这些班子成员到他身边去,然后大家该分工就分工。
县委离我住的地方也不是太远。我就想冲过去。我父亲当时不知道到哪去了。就只看到我爱人,也不知道我小孩到哪去了。我爱人一把拉住我,说,你往哪走?我说,我到县委去。他说,县委这会儿还会有人吗?地震这么厉害!你根本不能出去,外面全是高楼建筑。我说,不行,县委肯定有人。我说,我现在顾不上你们了。你不要怪我!你去找一找小孩和爸爸。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是老师嘛,他一直在疏散那些学生。我说,我顾不上了,我得马上赶过去。他说,家里你可以不管,你自己的安全怎么办?我说,我的安全有保障。然后刚好看到我们三江乡的党委书记,他是进县城办事,刚好送他小孩去上学。他很着急,看到我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说,我三江乡怎么办?我现在赶不回去了。我现在很想回乡里去,但是我肯定回不去了。他看见我就像看见救星一样。他是男同志,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就拉着他的手,我说,你不要怕,你现在跟我一起冲到县委去!我就跟我爱人说,你看,我有男同志陪着我。我爱人就说,你们俩小心点!他知道也拦不住了。然后,我和三江乡的党委书记就手牵着手冲出来了。
那时候还一直在摇。我们冲到县委门口。县委没人。我就问,县委人在哪里?他们说,在迎宾馆。然后我们又冲向迎宾馆。冲到那儿一看,我们班子成员已经有几个人在那里了。因为我在学校疏散学生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看到我去,王书记非常高兴。觉得又多了一个人了!然后,他左右一看,说,学校怎么办?学校必须马上有人去!必须马上疏散学生!必须马上转移!这时候,分管教育也分管卫生的副县长,去救人了。那边一个部长和武警去炸河去了。因为那个河被堵起来了,断流了。王书记非常冷静。四面一看,说,郭素梅,你当教育组组长!蒲进、伍江你们两个做副组长!然后我们就马上去组织疏散学生。
我呢,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是茂县三大队的。茂县有五个大队,三大队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相当于汶川县的威州镇,是城里边儿的农民。我们地呢就在城的周边,在城外。城外是我们的土地,城内是我们的家园。那么从小呢我就感觉到,应该说城镇的孩子和农村的孩子的巨大差距。当时就是这个差距促使我要好好地学习,争取长大以后也当城里人,过上好日子。在这种信念下,我读书一直也是比较努力的,而且生活当中对农村群众的疾苦自己深有感触。所以后来工作以后呢,就是进到国家公务员这个队伍以后,那么随着自己的成长,我是九六年从四川自贡轻化工学院毕业,就到法院工作。我学的是法律专业,到法院工作以后呢,工作了五年,就调到团县委,当团县委的副书记,然后又当团县委的书记。三十岁以后要转岗,年龄到了要转岗,转岗的时候就到银杏乡当党委书记。当时组织上找我谈话时就说,你现在转岗年龄到了,对下一步工作你有什么想法?对下一步去向你有什么想法?
因为我们这里的十三个乡镇,你下去容易回来难!就是说你下到乡镇容易,你下到基层以后,这个乡镇调那个乡镇,那个乡镇调那个乡镇,就是一辈子在乡镇里和农民打交道,能够回城里的机会相当少,能够回到县里当个什么局长的机会非常渺茫。所以很多人就说,你小孩这么小,老公在当老师,你一个人到乡镇里去,又是个女同志,是不是考虑转岗的时候留在县局里。对吧?就不要下乡镇了。就是说这样可以当副职,享受科级待遇。这样呢,反正也丰衣足食的,什么也不用操心,工作也相对轻松。
当时我考虑呢,我比较适合跟老百姓打交道。因为我感觉我对老百姓有爱心。我自己非常肯定这一点。所以我就觉得虽然都说农村工作不好做,条件艰苦。农民有时候很刁蛮,你给他做工作做不通,很困难。但我想,人是感情动物,你带着感情去工作,那么就是说,再顽固的对象也会被你感化,就什么工作都可以推得动。我就不相信我到基层以后我会做不好。所以我就选择到了基层。到银杏乡做党委书记。我小时候的印象,我周边的那些老百姓非常纯朴,我就觉得我愿意为他们做事儿。当时我走的时候吧,州委组织部来考核,正科级干部要海选,推荐副县级后备干部。全县的正科级干部在那开会,每个人填票,就无记名投票,然后推选副县级干部。当时我就被推选为副县级干部了。推选成副县级干部以后呢,在同级眼里大家对我也比较认可。所以当时我就被推出来了。推出来以后,县级领导班子在前年换届的时候,州委组织部到乡镇里面来考核,来了解社区民意,就找老百姓谈话,走村串户地找老百姓谈话了解情况。因为这个是组织程序嘛,它考核并不意味着我被提拔,但是它是提拔的一道必经程序。老百姓听到这个情况以后,就普遍认为我要走了。然后就给州委组织部下来的同志摆论,就说,你们不要让郭书记走,郭书记是一个好书记,我们很喜欢她,舍不得让她走。如果你们一定要把她调走,我们就要去上访。老百姓很朴实,很直白地给考核人说,不要我走。
银杏乡这次是重灾区,那里现在只有两百多老百姓。我在那当党委书记的时候有两千多老百姓,其他的就全部疏散了。当时银杏乡逃难的老百姓到县城里边找到我。当时手机不通。我也不知道他们费了多少周折,就到县里迎宾馆那里,我们指挥部设在那里。当时他们就流着眼泪请求门口的警卫说,我们要找我们的书记。然后警卫就放他们进来了。指挥部一般不允许进来嘛。进来以后,他们找到我,见到我就哭。我也很难过。然后我就说,你们有什么需要?那么我马上就给他们安排救助站,安排他们吃的,让他们住下来。找到收容他们的场所,然后给他们联系车辆。他们要到成都投亲靠友嘛。当时车也很困难,帮助他们调度车辆,把他们送走。那时候,凡是从乡里面来找到我的,我都给他们这样安排了。然后对上来的群众了解还有哪些群众受困在那里?那么我们这边就要派部队去增援。要给他们送粮食,他们缺粮缺水缺衣物,就通过我这里向指挥部反映,就取得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