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十五日下午
地点:重庆市第三军医大西南医院
口述者简介:
贺晨曦,二十六岁,汉族,北川农业发展银行职员,“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贺晨曦刚刚走进办公室。随着一阵地动山摇,她被倒塌的办公楼砸伤并被废墟掩埋一百零四个小时。五月十六日晚被江苏省无锡消防支队官兵救出。此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今晚的月亮真圆啊!贺晨曦是一位坚强乐观的姑娘,是一位始终面带微笑的姑娘。在重庆第三军医大西南医院,她喜欢人们喊她“104”,因为她知道,这个数字代表一种奇迹。她相信,只要人活着,并且乐观,明天一定会更好。
那几天我跟大家说我要减肥呢。那天(五月十二日)中午,我喝了牛奶吃了芒果。我给他(郑广明)带回去一些吃的,包括牛奶什么的。当时他也在北川。中午他要睡午觉,我就去上班了。刚刚走进办公室把包放下来,跟同事说了两句话,就看见房子摇动了。当时我就感觉是地震了,就赶紧往外跑,他们也跟着往外跑。我还没跑到互动门的时候,就看见中间的地板冒(拱)起来了。冒得很高。我是最先跑到互动门里面的。我把门把手打开,考虑要不要往外跑,刚刚考虑两秒钟,我也不记得,反正不到五秒钟,房顶上的东西就垮下来了,像砖一样的东西,一个劲地往下掉。我不能跑,其他人都跑不了。这时候房子跟那个门就一起沉下去了。沉了几米的样子。互动门斜着压下来,形成一个棱形,压着我们。然后我们跟着也沉下去了。互动门就是第一道门进去以后,必须先关上,按了密码才能开这扇门,所以叫互动门。互动门跟第一道门之间大概有一平方米的空间。
当时办公室有三个人,我加上一个女同志和一个男同志。我们支行共有四层楼,建在一个坎儿上。我们财务部在二楼办公。边上的宿舍楼有七层,它一倒,把这边的楼也挤垮了,把地基都挤歪了。
我们被埋下去的时候,都被夹住了脚。我是右脚,夹在踝关节这个地方,疼得简直受不了,慢慢就肿起来了,肉就往外脱。我一直感觉脚就像穿着鞋。右手因为护着头也被砸了。我当时只有一只手可以动。那个女同志两只手都可以动,那个男同志两只手两只脚都可以动,他的脖子动脉这个地方被互动门的钢架压住了。开始压得不是很厉害,慢慢地就压得重了,脸很快就肿了起来。门倒下来的时候,成了棱形,钢架之间有些石头堵着。有的钢架之间风能吹进来。我们怕氧气越来越少,就一块一块地往外面推那些石头。我是往右侧着身子的,那个男同事也侧着身子,女同事平躺着。我们都用一只手推石头。大概我们这样做了一天的样子吧。他们两个又搬脚边的石头。他们用力地搬,把脚放出来。我搬不了脚下的石头。说,要把鞋脱了。他们就说我没有鞋。我说我脚上有鞋。他们就说,真的没有鞋。其实就是没有。脚上像有铁箍一样箍着,就是现在还有这种感觉,很强烈。他们医生说,这种感觉至少要一年,慢了要两年才会消除。
那时候余震不断,我们又往下沉了好几米,房子也摇晃得很厉害。慢慢地就有些缺氧,后来又有余震,我们又往下面沉了好一会儿。我感觉整个人很难受了,呼吸都困难了。他们都很慌,就问我,小贺,怎么办哪?氧气这么少?我感觉他们心里很急嘛,我就说,看看有没有洞可以往外爬。我们要坚持!我问,人不喝水的话能活几天?他们都说,大概能活五天!然后我就说,这样吧,我们三个互相把手牵一下。我们都不许慌,要撑住!我就握他们的手。这时候我们就静下来听。听到外面轰隆隆的响。我以为是直升机来了。我就说,直升机来了。当时我们都以为是直升机来了。我说,你们听,救援部队来救我们了。我们一定要坚持!当时才第二天。其实当时我们也不知道是第几天了。根据闹铃我们可以知道是第几天。可是我们手机的闹铃都没有响。在里面就根本没有声音。一般我们的手机都在早晨或中午叫,要上班嘛。那几天在下面我们都没睡觉,也没上闹铃。
后来,我们银行领导说,其实第二天你们听到的不是直升飞机声音,是北川后面山上滚石头的声音。他们都是在北川参加抗震救灾的。他们是过了两天,第三天才来的。当时并不知道北川这么严重。
我们十三号早晨听到了这种声音,我就以为是直升飞机来了。那时我感觉他们两个的手放了,不行了。我就说,既然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们还要坚持。然后我就听到有一种声音,响了一声,又不响了。嘀,响了一声,就听到边上有人说话。我们很高兴,我们就使劲敲,喊救命。大概那是第四天。我感觉外面听不到,太嘈杂,一片喊救命的声音。我想了一下告诉他们,还要想办法从洞子爬出去。我就叫我旁边的张姐,她的身体比较瘦小。但是她的脚不能动了,没有知觉。爬不出去。没有办法。这时我们又听到了声音我们又敲。我说,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往外爬。她就又往外爬。还是爬不出去。我就说,你挪到边边上,我来爬。我就把身体往下缩。可是空间太小,缩不下去。这时候我听到张姐说,小贺,我真的不行了。我叫她一定要坚持。她就又做了一次努力。可还是不行。她爬不出去,就趴在那不动了。那个男同事脖子被卡住了,根本就动不了。我叫他们一定要再坚持。这时候我就听到张姐在用嘴巴呼吸,好像只有呼出的声音。我也困得不行。其实也只是想迷一会儿眼睛。旁边那个男同事就用脚踢我,说,你不要睡!大概踢了半个小时。我就说,我真的困得不行,要睡一会。你不要踢我!我的脚很疼很疼。他刚刚停下来,我就听到张姐有急促的喘气声,然后就没有声音了。我就摸摸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我就跟那个男同事说了。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说,你先不要动,保存下体力,能撑多久就撑多久!能活一个算一个!这时候我就听到门的脚架声。那个脚架是正方形的,被压弯了。我的右脚不停地抖,小脚趾裂开了。现在这个小脚趾已经被切掉了。坏死了。我出来的时候,整个脚底的皮都坏死了,重新换的。
那个男同事当时是昏的,也不知道我怎么样。就是怕我睡着,所以用脚踢我。然后他又一点点地推那些砖。那些砖有的砸在我的头边上,有些就砸在我身上,我整个身体都蜷着。他就不停地说,不要睡了。他说,我们现在在医院。我说,我们不在医院。他说,就是在医院!我们被救了,就在医院。我们被救了,就在医院!后来他就一直重复这句话。
当时所有石头都压在我这条小腿上,大腿上也有石头。我是往右侧的,右腿被压得不能动。我就觉得这只脚要废了。疼到最后都麻木了,没有感觉了。然后我就想睡觉。没睡着,是昏迷的,空气太少。然后我也开始说胡话了。我反应过来我说胡话的时候,是要睡着之前。我警觉到我说胡话,就有些害怕。当时极度缺氧。那个男同事也在用嘴巴呼吸,很急促。我是把嘴巴闭上的。我想,干脆算了吧,闭上眼睛睡,要死就算了嘛!睡着之后,我觉得我一直在做梦。一会儿梦到可乐,一会儿梦到雪碧,一会儿梦到牛奶,然后想到矿泉水,又想到冰棒。我就看到我爸爸拿着稀饭,我妈妈拿着牛奶,还给我盖被子。一会儿我又想到我姐姐。想了很多。是边梦边想,一种昏盹的状态。不知道是睡着还是在想,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觉得很冷,我就叫起来了,我说,妈,你干吗不给我盖被子?这么冷的天气,你在我面前为什么都不给我盖被子?我叫起来。我还对他(郑广明)叫,为什么不给我水喝?叫了之后,一下醒来了。我醒来就以为我在医院里。我一摸,旁边全是石头。我就知道,我还在地下面。然后我就听上面有没有声音。之后的十几个小时,都没有声音。感觉很失望。当时我就想,唉,没死就再坚持一下吧!我再去摸那个男同事的时候,他也凉了。
我知道那时候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很悲痛。我当时想了一下,还是睡觉。能撑到活着出去就撑,不能活着出去就算了。然后又睡了一觉。大概有十几个小时,听到外面有响动。然后又困了,眼睛睁不起(睁不开),又开始睡觉。这一次我觉得我可能醒不过来了。氧气很低了。我边想边睡觉,想一些事情啊想一些人啊。还想他(郑广明)。我在想他有没有受伤?然后我就听一下,看看有没有救援的声音。我听到有人在问话,问下面有没有人?当时我非常高兴。我使劲地喊使劲地用石头敲铁门。我说,你们实在救不出去的话,就把上面的石头搬掉一点,让里面的氧气多一些。因为已经有尸臭味了。我就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一定要撑住!我们一定要把你救出去!说完这话没有多久,我又听到有人在喊我们行长的名字。我就说,谁在喊王曦明(音)?那是我们行长。然后他又继续喊王曦明。一直没喊应。开始我不知道,出来以后我才知道,我们行长死了。过了没多久,喊的声音就消失了。他们走了。当时我很伤心。但是我想了一下,还是要等。最起码我还有一口气,就等他们来救!我就继续等。那时候我知道是晚上。因为白天热。
过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就听有志愿者在喊。我就开始敲。很多报道都说是他(郑广明)第一时间发现我的。那是报道有误。其实是志愿者。他就说,下面是谁?我就说,我是小贺。他就说,你一定要撑住啊,我们一定会救你的!
后来他(郑广明)来了,在废墟边喊我,又说,我们结婚吧!我问,你是谁呀?我说,结就结嘛!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以为他是武警官兵。我就想,这个武警官兵喜欢开玩笑,不过这个玩笑开得也太厉害了。然后我就想,结就结嘛!出来以后看看人怎么样再说嘛!人都没见到,结什么婚吗?当时我就觉得很纳闷。他就在边上,他说他会一直在,直到把我救出去!他在那应该超过十四五个小时。然后他告诉我,他给我妈妈打了电话,我爸爸从绵阳下来了。他说,他会找武警官兵来救我。
救援的官兵从早上七八点一直挖到下午两点多,才找到我被埋的地方。又扒了很长时间的石头。有个武警就问我,哪个是你的脚?我说,穿牛仔裤的那个。他说,两个都穿牛仔裤。我就说,那个脚可以动的是。他就把压我身上的石头全部捡开。然后他摸了一下我的手。我的手很凉很凉。我就跟他说,我要喝水。我再不喝水就不行了。他就用橡胶手套装了水递进来。我把手套咬了一个洞,喝了一点水。然后我说,不行,我没力气。再给我一点牛奶什么的。他就给我一盒牛奶。二百毫升的,大概有四分之一。喝了还是不行,心里发慌。只是感觉稍微好一点点。之后他们就说有葡萄糖。我很高兴。后来我才知道,葡萄糖是我们总行郑行长叫绵阳的万行长带着葡萄糖从成都赶到绵阳又送到北川的。
下午四点多钟,他们就把葡萄糖给了我。过了半个小时,我手就热了。手热了我就有力气了。我就把石头一块一块地往外搬。大概搬了一个多小时吧。我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我把压在身上的石头都搬掉了,扔出去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几点了,好像是晚上六点吧。晚上八点,他们就开始把我硬往外拖。我全身都浮肿了,空间太小,只能那么拖,拖得我全身都是伤,都见肌肉了,连肚子上都是伤。后来到十点钟的样子,我就被救了出来。那是五月十六号。
刚出来的时候只有疼痛的感觉,没有任何感觉,连痒的感觉都没有,扣我脚板都不痒。现在还是痛。这种痛还不是钻心刺骨的痛,是痛得没法入睡,什么都没办法。因为经常半夜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睡得很香。我是被痛醒的。那些天晚上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白天的时候困了就睡。
当时出来的时候,我瞟了他(郑广明)一眼,我从蒙着我眼睛的布下面缝隙看见月亮。我感觉这天的月亮特别圆。我出来以后,他们马上就把我送到了绵阳市第三人民医院,十八号我又转到了重庆西南医院。医院的许建中(音)跟医院里将军级的专家一起会诊。这是第三军医大学的附属医院,在全国医疗技术排第二,在重庆是第一。在绵阳那边的医生说,马上要给我截肢。我姑父的同学在这边,说,还有希望保住的。所以我们又通过关系找了救护车转到了重庆这边。这就保住了这只脚。
这些经历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多。都是大概地跟他们媒体说。当然,那时候也没有这样的精力。
如果说感受,其实在下面的时候就有感受了,跟现在差不多。最深的就是,拿再多的钱都没用。因为如果救不出来我,有再多的钱都没用。
我能够活着出来,非常感谢我们行的领导,也感谢那些救援我的无锡消防官兵,一个叫纪昌进,另一个叫石冬年。是他们两个进来把我拖出去的。那个空间太小,没有人能进得去。他们刚刚把我推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里面。出来时纪昌进的脚就被石板夹伤了。当时余震不断,上面的废墟一直在下沉,不能再进去了。他们的工具都不要了。
我能够维持生命,还要感谢北京总行行长。我出来以后听说,是他亲自打电话给四川行行长的,要他们在绵阳买了高浓度的葡萄糖,开车送到北川。又从战地指挥部派人从洞里给我递下来。那时候我舌头都变小了,光喝牛奶根本没法维持生命的!
还有要说的感受就是,小帅哥(郑广明)真好!那时候大部分人都知道在逃命,可他没有。都第四天了,差不多家里人都在哭,就等于宣布我死亡了。结果他十六号来找,我又活过来了。当时他来之前我就要睡觉了。我要睡了就很麻烦了。后来他就一直陪着我说话,我就坚持到晚上都没睡觉。
采访手记:
贺晨曦是我一直要追踪采访的幸存者。因为她的故事太感人!终于有一天,我通过重庆的“114”查到了西南医院总机电话,通过院宣传科的冯干事,我了解到贺晨曦果然在此,并且愿意接受我的采访。于是,我不顾疲劳赶往重庆。
采访贺晨曦之前,我从电视和网络上看到很多有关她的报道。每次看到,我都会被这位姑娘所感动。甚至在整理她的采访录音过程中,我也不时会感动得眼眶湿润。为她的豁达、乐观和坚强!
如果没有亲自到现场,我们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这样一个生命的奇迹。在大地震来临的第一时间,贺晨曦以超常的毅力,以乐观和坚强,面对死亡的威胁,从而战胜死神。在她跟我的讲述过程中,我总能看到她那甜美的微笑。我相信她说的,只要人活着,并且乐观,明天一定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