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晚
地点:平武县南坝镇南坝中学临时帐蓬内
口述者简介:
胥勋和:四十四岁,汉族,平武县南坝镇中学老师。“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胥勋和从床上翻下来,冲下楼,却被巨大气浪冲到院子里,然后被垮塌的棚子压住。万幸的是,棚子一头正搭在院墙上,给他留出一条逼仄的通道,使他得以逃生。随后,胥勋和迅速跑向学校,参与对幸存者的施救。
王兴碧,四十九岁,汉族,胥勋和妻子。平武县南坝镇中心小学附属幼儿园班主任代课教师。“5·12”汶川大地震第一时间,死里逃生,并救出幼儿园其他班的多名小学生。地震发生的两周前,她曾通过做游戏的方式,教导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地震第一时间逃离危险,因而使得在校的全班四十二名孩子无一伤亡。
胥勋和:因为我们这个地方呢有感地震比较多。(五月十二日)下午等于是两点二十我老婆叫我呢,我就已经醒了。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赖床!早晨起来也是,午休也要赖。一十、二十分钟,憋到最后一刻了,憋到不得不起来的时候才起来。我那天也赖床。第一拨地震大概有二十秒左右,但是强度不是很大。我就把它当成有感地震了。
我们这个地方有感地震N多。我没动。但是第二下,只是很短的间隙,我就听到哏哏哏地响过来。而且房子、茶几摇晃。我说,糟了!这回真的来了!立即一下翻身起来。顺手操起桌子高头(上面)的衣服。床头柜上的东西我都没拿。就是一件衣服一件裤子,操起就往外跑。等我顺到那个楼梯跑的那个过程,我头上一直哏哏哏地响,房子剧烈摇晃。顺到楼梯应该是十几步,往上走十步,往下走是六步,大概十六步。(后来)他们说站不稳,我没有感觉。因为我当时在运动,我在跑嘛!我是这只手掂(拎)着衣服这只手扶到墙,呼地一下往下冲。这个时间非常短!跑到大概是一楼的时候,有两个选择:前头或者后头。走前头,我必须要穿过三个格格才能开门。我想时间来不及了,当时脑袋还清醒。我直接一下就把这个门栓,铁钉子的门栓拉开。幸好门没变形。但当时如果门变形的话我想到,我也有机会,因为我有力量,是木门,我肯定把它踹开!
门一拉开过后就是一股气浪。因为那时整个房子都在往下塌,已经往下塌了,就这一冲一推。我后面是个小院,小院不大,也就是三米左右吧,一推就(把我)推到棚子底下喽。咣当一下就下来了。砖头、瓦块,还有预制板啥子(什么),都下来了。我说,糟了,死定了!很恐惧。当时第一念头就是死定了。结果没想到那个棚子把我揾(压)到底下,墙倒下来了。它是那些烂砖呢砸在棚子上,没砸到我身上。棚子这头搭到围墙。这下围墙轰隆一下倒了。第二下往下压的时候,我马上往下趴。很本能的,不需要理智,也不需要啥子。很本能!一下灰就起来了。啥都看不到。砸得更剧烈了。但是这中间,(棚子被墙)撑住了,有个空间。门塌开了,我从洞洞爬。我本身是近视眼,四百多度,但眼镜没拿,手机啥都没拿。就爬出来了!
爬出来回头一看,房子已经不见了。这下第一念头,是余震!我看到是从底下,呜——的烟子(灰尘)哦,好多房子不见喽!我想,南坝,完蛋了!我老婆在学校(南坝小学附属幼儿园),我女子(女儿)在南坝中学嘛。我晓得她下午考体育。毕业体育测试。我心里希望她那阵在操场坝上(操场院子里)。我看到我们隔壁有个孕妇呢,她从楼上逃下来的时候,她们的房子垮得不见了。她四脚朝天,哇哇地哭。她是学校老师,物理老师。结婚没得好久。我就吼(喊)她,哭啥子么?往后边爬!顺到后边的路,搭棚子那片地区,我看有些妇女啊,一些逃生的人啊,都从房子头(房子里面)跑出来的人,一个个都惊慌到极点。这下子,我一摸,在脑壳底下到处都是电杆子,有电线。当时是菜籽地,不是平地。这下子(老天爷)没收我!整个用了三四十秒钟的时间。
这下子有人跳起来哭:天啊,我的生娃子在小学咋(怎么)得了哦?天啊,我的生娃子在中学咋得了哦?她们都想从那边直接穿过去。有些房子没倒。我把她们喊到,不能从那走,跟我来!这样我就把她们带起,顺到那条路。那些瓦房全都垮了,就踩着瓦砾,转过来,转到街上。我就到岳母家看了一眼。房子呢没倒。她是瓦房,烂了。喊了一声,没人答应。我马上就跑到公路上。公路上有几个女的,在往中学跑,走很近的路。一条很小的小路。但是那个路很陡。我平时走十分钟。我当时有个自私的念头。看一下我女子(女儿)怎么样?
当时我跑到中学的时候,只用了五分钟。平时时间的一半。(到了)真的感觉腿都软的样。刚刚到坝子头(院子里)看到中学的时候,教学楼没见了。但没敢迟疑,直杆(直接)跑。跑到中学操场的时候,就看见很多娃儿集中到那儿了。我马上就问学生,我的娃儿哪里?胥航在哪里?我们有一个老师的母亲就跟我说,你们女子上山了!哎哟,又糟了!但我第一念头是晓得她活到在(活着)。又问了几个班,问了她们班在哪?这下跑了一气找到了。我女子没穿鞋子,包的纱布,被校医处理了。女子抱到我哭。真的哭!我女子平时在我面前很霸道,不大理我,带理不理。那阵她抱到我哭。我说,娃娃,这个时候,只有坚强喽!我本想她是跑下来的。她说,她是住在女生的四五楼之间,四五楼之间有个小格格,很小的格格,楼梯之间住了四五个学生。她往下跑的时候踩到玻璃了。脚划烂了。我说,没来头(没关系)!这个样子,我必须下去,看一下你妈妈!考体育的老师去招待领导去了,到馆子里吃饭去了。没考体育!这下我说,我要看一下你王妈。毕竟是八年夫妻嘛。我是第二次婚姻。
这下我又顺原路往下跑。在这之前,我女子跟我后妻矛盾很尖锐。总而言之,因为一个小小的事情,我女子都不认她了。简直水火不容的程度。再婚的家庭都是有矛盾的。我说的实话啊。而且因为这件事我差点跟她分开了。我说,如果娃儿接受不了的话,那我们只有分开。但是一想到毕竟已经八年了,我就往下跑。跑下去的时候,我很幸运地在门前头看到岳母坐到石板桥上头。早先我们不是带养了一个小女子么?是人家打工出去的家长放到这儿的,每个月交四百块钱。小女子也在那边。我心里又一松。我就问,王兴碧在哪里?她(胥勋和岳母)就从桥上跑过来。跑过来她说了一句,老胥哎,小学糟惨了!听了这句话,我犹都没犹豫。恰好街上撂了一双烂鞋子,人家跑脱的烂鞋子。我当时脚上没鞋子嘛。穿鞋子就来不及了,就死掉了!我把烂鞋子弄上脚,马上就往小学跑。
跑到操场坝子当中,那时已经是哭声一片了。两幢教学楼都垮完了。也是直角形,靠近公路的。那时候烟子(灰尘)已经没得了。我看到有些家长在找娃儿。找到的接起(接着)走了!没找到的就疯狂地往废墟上爬。他们家长找的时候都是问,几年级几班在哪里?大致位置。有的晓得的就直接扑到高头去了。我就往上爬去救人。那时候操场上还没摆几具尸体。我看到穿红衣服的贾方平(音)在废墟高头,在那刨。他是镇上的一个退休干部。我就冲上去了。上去以后就看到(废墟的)表皮下面还有活的。这下我看到方老师。我认到那个老师。她生于地震死于地震。七六年地震生,零八年地震死。原来她教体育,教我们娃儿,后来教数学。长得很漂亮的。工作也很认真。叫方秀琴(音)。我一看,她是趴着的。死了。她那个时候应该是在微机室,位置应该是在微机室那个样子。我又看见从那边废墟上爬上来一个老师。是阮老师。我们学校的。我们两个人一合起把她(方老师)掏出来,从底下又上来几个男的。三个男的。我说,我们一起来。当时没得工具。就用檩杆把预制板撑到,一喊一二!就是喊号子。能抬动的一块一块抬,掀。就把她刨出来。她那个女的穿裤子没得皮带,松紧的样子,(裤子)直往下垮(脱),垮到臀部都现了一半出来了。等于是垮到这一截了。我觉得实在太不雅观了。我就把身上的背心脱了,搭到那儿。最后背心不见了。不晓得哪儿去了?就把她抬下去。抬起很艰难,有点重。那老师体质好。体育老师。棒重(很重)!尸体是温软的,不像人家说的硬棒棒的。
抬下来的时候,打乱窜(余震摇晃),站不稳。那时候三点的样子。废墟是虚的,层层叠叠的,不好走。放到废墟边了。我看到赵老师脑壳顶顶高头,有血浆,已经结痂了。背壳壳上面浸血了。他穿了一件红衣服,那个女老师也穿了一件红衣服。我一看,我以为是死的。贾方平喊了一声,我看他手动了一下!我看手也在动。那就是活的!我们就一起嘛,救他。他被横梁压住了一部分。横梁也碎了,但是钢筋连到在。也就是说,第一时间把他鼻子周围刨开了,就把浮土、沙尘刨开。让他呼吸。所以人的智慧都是在斗争中(产生的)。一开始教了还不一定知道。刨开过后,贾方平用手在那刨,把他身体底下刨出来。那不是梁底下松了么?这么样把他拖出来的。拖出来是活的!拖出来没得医生。就把他抬起摆到路边,在对门子找个长椅子来,就把他放到上面。
这就回转来,看到了小学校长、英语老师,还有个小伙子,教育局的副局长,都在操场边边上。何(音)校长就说,这咋得了?咋得了哦!何校长非常恐惧。他完全吓倒了。他就一直说,咋个办?咋得了?这下子洪(音)局长过来过后,脸色铁青,也吓傻了,嘴皮在抖。何校长说,我们朗个(怎么)跟家长交待哦!洪局长说,这是天灾,我们要尽力救人!当时何校长就给小学一个男老师,一个年轻的男老师冯超(音)说,我给你口授一个报告,你要千方百计送出去,送到县上去。他那个报告就是,南坝场镇遭遇地震,南坝小学两幢教学楼全部倒塌,师生死伤无法计算,情况万分危急,请求上级火速支援!说这么几句。冯超走了。结果那天下午,冯超没完成这个任务。为啥子呢?他先往高头走,两座桥垮了,而且还看到桥上挂了两具尸体。他吓倒了。他又往下走了一截截,底下山体滑坡。走不通了。跑到河边,水突然涨了。而且没得船。因为南坝的船是个危船,不合规格。那个渡船不准开的。而且他这个船没得证照。如果开的话是无证驾驶。所以,船也没得。他就没完成这个任务。我就给他们几个领导建议,我说,第一个能不能赶快把街上的五金电话接上?把五金电力的钢筋、绳索、尼龙绳,征调一些来。第二个,那时候已经陆陆续续刨出一些死人出来了,刨出来了就在废墟上撂到在。我说,能不能把这个死人摆整齐?何校长就跟我说,老胥,那你就去把遇难者摆一下。
我马上就去了。我就在操场坝上喊了一个男子。我拍了一下他,说,大哥跟我来一下!我就把他喊过来。喊到他跟我一起把方老师的尸体就先从这边废墟,抬到那边国旗旗杆底下。就摆到那儿了。他一放到就走了的。这样我就找其他人。那时候,废墟上头不断喊号子,喊男人都上来!那天真的都是喊,男人快上来!男人都上来!这下我又喊了一个男的,抬了一个抱了一个。摆好,他又走了。小娃的尸体我就自己抱。死相很难看,很恐怖。我抱了一个小娃,脑浆出来了,血出来了,喷到我身上头。一抱,手上都是的。当时简直不晓得害怕,我估计那时候可能没得恐惧感了。抱过来,摆好。旁边有个老太婆就跟我说,她的孙女死了,放在那个旗杆的台台上。我说,你那个娃娃我给抱到那儿。摆好了,她就跟我说,老师哎,你在(尸体的)脸上搭张纸,把脸遮住。遇难者不能见天样,好像是。她那么一说呢,就提醒了我。我马上就把旁边的书包拆开,把里面的书、练习册拿出来,展开,就盖到(遇难者)脸上。那一下,我摆了十九具尸体。一字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