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三十一日上午
地点:茂县南新镇牟托村灾民安置点
口述者简介:
王福巧,三十岁,羌族,茂县南新镇牟托村一组村民。“5·12”汶川大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王福巧正在半山上为自家蔬菜打农药,不幸被山上滚落的飞石砸中后肩胛。在逃生途中,为掩护女儿又被飞来的山石砸中左前臂,造成骨折,血流不止。后被家人和村民救出。五月十七日,经茂县医务人员简单救治后,转入成都华西医院手术治疗。六月十八日返回家乡牟托村。现在家中康复治疗。
一说心里头就有点害怕。我就说,我这辈子想起来都害怕。(成都)华西医院的医生经常来跟我们说这些嘛。他们说,天天做不做恶梦?我说,我不敢说。现在稍微好点。后头,成都华西医院又打电话。我说,回来天天都有余震的。也是害怕。妈呀,我住在华西医院好久了,睡在床上嘛,我姐经用(作者注:羌族语音。照顾的意思。)我嘛,碰一下床,我就感觉地震,就赶紧爬起来。
就说那天(五月十二日)的事吧!那天,她们(堂表姑子)都说她们到沟头去。我们就把早饭吃了,我们就说我们一起沟头去。就去等她。等她的时候,她就说,等她哥回来我们一路去,骑车子过去。打莲花白药(给蔬菜打的农药)。莲花白长虫子了,我就给它打打药。我就在那坐坐,十二点了嘛。坐坐坐,心慌得很。他们说走,我就把我们的大女子(大女儿)带去走。她五岁。
到沟头去,打完药以后,我看我手机,两点二十五。我就把喷雾器收了,要走了。我刚刚从地里恰(跨)出去几步,天上就响了一下。就跟打雷一样的。我跟我女儿说,快跑,要下雨了!我以为是打雷,要下雨了!我就带着我女子跑。我们母女就跑一阵噻。就开始头昏昏昏地摇了。摇噻,我心里想……摇得站都站不住。对面那座山上就滚下来好大的石头,嘭就打到我背上的喷雾器上。结果就把我打趴倒了。我就跟我女子一起,就看到对面又过来一个石头,大得很。就听到哄哄哄地滚进来了。看着就从河那边飞过来了。好大哦。飞过来噻,我看了一眼我女子。(她)脑壳趴在底下的。我手一支过去,就挡到她脑壳(头)噻。我手(被)打到了。
我不知道手打到了。我就说,走了!我们女子就说,妈妈,你还要喷雾器不?我说,是她的喷雾器,你们小娘的喷雾器,我们要给她背回去!她说,不要了嘛,二天(哪天)回去省钱买一个就对了嘛!那时候,自己大人都没得小娃儿脑壳那么聪明。我又拿一个锄头。她说,妈妈,锄头不要了,啥都不要了。我们赶快走!
我手这个时候就拿个伞嘛,抓个塑料袋。伞掂(拎)起来,光刷刷(光光的)没得了,打烂了都不晓得,打得稀巴烂了。我的手就在滴血。我就不晓得,没得感觉。滴到喷雾器高头(上面),好多血哦。我看女子,嚯,满脸都是血,身上也是血。我就把喷雾器取了,这儿也在滴血,好多血。她就说,妈妈,你手也在滴血!我把手这样抹开一看,哎哟,天呐,肉稀巴烂了。打成肉酱那种颜色。我就这么逮到嘛,血麻麻(一个劲)地流。凶得很。
从沟头走了有一里路。走到那儿就走不起了(走不动了)。脑壳就昏得很。我们女子呢,我就用衣服把她脑壳包到,怕她破伤风。这下子我就喊她走。我这个手逮着这儿,就没法牵她。走一步,她又问我,妈妈,为啥子(什么)要滚石头呢?哪些人为啥子要操(砸)石头呢?她不晓得啥子告(作者注:告,四川人说话时喜欢一句话后用语气词,相当于汉语里的“啊”。)。我说,不是操石头,是地震!她说,妈妈,为啥子要地震呢?她啥子都要问你。我就气得很那时候,心里也不得舒服告。我就骂她,我说,地震地震,啥子地震,我也不晓得啥子地震!我说,走哦,管你那么多爪子(干什么)?
然后,血也流得很,眼睛都看不清了。走到下头就走不动了。就碰到她们(堂表姑子)大爹告。他看到我坐在那儿,就问,这是哪个?我说,是我,大爹!他说,我以为你们出来,还没得事呢!他看到我们女子一脸血,就把我们女子抱到告。我们女子没有人像,一脸的血,他就以为好凶告。我就觉得冷得很,一身都在抖。大爹就把短袖衣服给我穿起,从包包头(里面)拿出绳子,把我从这儿(胳膊上面)扎紧,死死扎到,免得流血。他就给我烧火。他也不吃烟,就点不了火噻,就去底下找火噻。底下沟头的人,全都在那说,你们在哪爪子哦,你不把她带走!高头滚石头,下来还是把你们打到。他们就全部跑下来,把我们母女俩弄下去。弄下去,就在那等了两三个小时,就看到地震停了嘛。就等了一两个小时,血麻(哗哗)流得好凶。那儿坐一下,就是一摊。这儿坐一下,又是一摊,有三四个摊摊。血流得很。他们又想办法嘛。
一家全部都塌平了,拿不出东西的嘛。他们就把自己那些衣服的边边撕了,撕了就给我擦。底下(茂县)的医生说,你们还会想办法,意思这种办法还是好,不然血流多了,那么远就不得行。前头沟子出来到这儿有五里路吧。他说,失血过多,救不到(救不了)!路上碰到一个老大爷,七十岁了。老大爷就说,哦,你们还在这儿?就说,我是哪个告。他认不到我嘛。他说,你们把她背出去嘛!妈耶,你们叫她在这儿流死吗?就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嘛。这下子一下就把我背起。哎呀,想起来就害怕。大爹又把铺盖拿过来。他们七八个人换到背,远嘛,路又不好走的。公路上全部滚得都是大石头。电线打(被石头砸)断了。他们就去抽电线。大爹就给我们放哨,看到山上不滚石头,就喊我们走,滚石头就不走。哎哟,我心里就想,好多人哦,沟头都滚石头,屋头人肯定就没得了。出来了,看见他们的房子都平了。我心里就想,我走得时候,好多人都在屋头(家里),不晓得他们(村民)家人都垮得死了!心里那么想嘛。好,这下子,他们就把我背到田头(田埂上),房子垮了嘛,没得地方去了噻。
那天晚上嘛,纯粹手就包了好多层哦,因为它还要流血。没得法,一痛就吃那个去痛片,也不能喝水。医生(农村赤脚医生)说,喝不得水。嘴巴皮壳壳起好厚。连一口水都不能喝。口渴得很呢,就弄根棉签敷点水。实在痛很了又吃一个去痛片。血流得连床、被盖一下全部流红完的,衣服纯粹是没得一点点(干净的地方)。后头没得法就把医生喊来。喊他给打止血针。他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他们说,你咋不给她缝针呢?他说,伤员太多了,就他一个人。他说,给哪个缝针嘛!他就跟到消消毒。毒消了嘛,他自己屋头的药,好像地震了,他拼命地抱到那些药出来。那天晚上一晚上,就给我输点液。我们村上,那么大个山,把那些消毒的啥子都洗了,没得了。后头三天都是用的那种盐水。用开水烧开了,把吃的盐丢到开水里,晾冷。
洗了几天,实在是不得行了,自己都感觉有那种臭味道了。对面风吹过来,就觉得臭。我心里就想,我还是要走,上医院告!手要不得都莫来头(没关系),万一死了话,娃娃好小。心里这么想告。第二天他们就找些人,找些亲戚,好多人,就用担架把我抬上去,走不起嘛!就把我抬拢(抬到)南新镇。找他们镇上找车子告。他们说,找不到车子。我们对象就冒火了,就说,你们当官的都找不到车子,我们老百姓找得到车子吗?就骂起来了噻。镇上那个女的就说,我去给你找!我去给你找!就找了一辆微型车。小面包车。那是十七号了。就到茂县去了。
外省的医生嘛,是教授。光看他这儿(衣服胸前)写了残骸(音)医院嘛,我不晓得他是哪儿的。他看我这伤有点大告。医生就说,马上给她做创面手术。我不晓得啥子叫创面手术。好像就是把那些创面烂的肉切掉。他就喊那些医生给我打麻药。我睡在那帐蓬里面,都没得医院噻,就在帐蓬医院里。那天冷得很。那个医生把我这只好手麻到,坏手没麻到。痛啊,痛得很哦。好多医生护士都来了,就按。痛得很!我说,痛得很,我不做了,我不医了。那些医生就骂我嘛。好,痛得很,痛得很,你回去嘛!痛得很你还来爪子?我心里也毛得很。我说,是哦,痛得很,我不痛还找你们医生爪子?残骸医生说,他是说普通话的。你不能骂她。意思好像是跟我说点宽心的话,好像是分析了我的痛,好像要跟我摆点条(聊天)。说,你家有好多人。摆龙门阵(聊天)。好像就可以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