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〇〇八年七月二十四日中午
地点:成都市郭家桥正街十六号
口述者简介:
蒋雨航,二十岁,苗族,贵州省凯里人,四川省都汶高速责任有限公司映秀收费站工作人员。“5·12”四川汶川大地震发生后,蒋雨航被倒塌的楼房废墟掩埋长达一百二十四个多小时。在废墟里,他一直淡定自信,乐观求生。而当生命体征非常薄弱,即将死去的最后时刻,他听到妈妈的呼叫,终于战胜死神,坚强地活了下来。创造了又一生命奇迹。六月十三日,在自己的家乡——贵州省凯里,蒋雨航作为第一百四十五棒火炬手参加了第二十九届北京奥运会火炬的传递。
五月十一号的时候,那天我上夜班。下午四点上班之前,我给我妈妈打了个电话,那天刚好是母亲节。我就跟我妈妈说,母亲节快乐!我妈妈问我上什么班?我说,今天我上夜班,明天下班以后可以在宿舍休息。到十二号九点的时候,我下班以后先去上了上网,看一下有没有什么新闻?我看了一下也没什么新闻,就感觉太累了。因为十一号那天下大雨,上班上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收费站又停电了,我就一直忙来忙去的,第二天感觉很累。我就从网吧回宿舍睡觉了。
到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我就感觉床在摇动。一开始我迷迷糊糊地以为谁在摇晃床,我就没管。后来过了十几秒钟,床又抖动得厉害起来。我就醒了。醒来我看了一下,看到墙上的灰在往下落。当时,房间里同时休息的还有两个同事,他们也都看到了。那时床抖动得更厉害了,墙也在开裂,眼见房顶上的大梁就砸了下来。我本能地缩起身,朝后面躲了一下。大梁正好砸在我原来睡觉的地方,床也翻倒了。我睡在上铺,下铺是徐朝峰,我的床对面是蒲建堃。当时我就被床垫子被子什么的盖住了,那些灰尘也没怎么吸进(鼻子),我的头被床的钢架夹住了。两个同事当时都还活着。我听到边上的徐朝峰在哭。可能他被砸得很凶。我平时是比较理智的,这时候很冷静。我就叫他不要哭不要喊,要保持体力。我觉得蒲建堃当时像是被什么窒息了一样,呼吸很重。后来空气越来越稀薄,我就使劲搬了一下床架子什么的,想找一下空间,发现也没什么空间。然后我右手伸出去的时候,无意间就摸到了徐朝峰的手。当时他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只是显得有些心烦。大概是想着快点有人来救吧。
我平时比较理智嘛,这时候我就静静地听外面的动静。我听见外面那些山体都在塌方。我知道,救援的人没这么快来。我就叫他坚持。我说,我们一定要坚持啊!一开始的时候他也跟我一起坚持。后来又有一次余震,我的头被夹得很痛。我就趁着余震的时候,把头从那些钢架的夹缝里拔出来。然后我就用脚乱踢。我发现有个地方的空间比较大,就慢慢挪过去。这时我就叫徐朝峰过来。他说他的腰动不了。我就说,那没关系,再坚持一下。可能是到了晚上,我就听到外面的声音。这时候,我感觉徐朝峰可能是惊慌过度吧,神志开始不清醒了。我跟他说话他也不回答。我估计他是听不到了。到了第二天,我叫徐朝峰,他还是不回答我。我就伸手过去摸他。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冷了。蒲建堃从床上翻下去十多分钟以后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就自己一个人坚持着。后来每天都有单位的人来叫我的名字,但是我回答他们,他们都听不到。
我们的宿舍是映秀镇的映电宾馆,是我们收费站租用的。那栋楼一共有六层,我们租了四楼和五楼,我们住在四楼。当时地震把整栋楼都震得翻倒了,六楼五楼就倾斜过去,把四楼压在下面。
我从小就比较理智,比较沉稳。我在里面不动也不哭。我知道,流泪多了就要消耗体力;解手也要消耗体力,就一直不敢解手。没有吃没有喝的,我就忍着。就那么一点点空间,都不能翻身,我就那样忍着。那时候,我叫他们上面的人,他们也听不到。我就用碎石头敲铁架床。他们还是听不到。我就想算了,我就忍着吧,等到他们听到的时候就会把我救出去的。估计过了两天吧,我就闻到了很严重的尸臭味。当时也不觉得怕,就觉得自己可能也会跟他们一样。只是觉得,从零六年出来快两年嘛,也没回过家,有点可惜。出来以后还一直没回去看过爸爸妈妈。真的可惜!我是零六年九月份到四川省交通管理学院来学习的,学的是高等级公路维护与管理,零八年元月份分配到都汶公路。因为那时候都汶公路还没开通,就先到映秀收费站去工作了。
这时候我就想,我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反正我也经历了吧。后来十七号早上八点多吧,我忽然听到有人在上面走动,我就叫了一声,我说,救命,还有人在这儿!然后他们就听见我的声音了。那几天我都听到有人在上面不断走来走去,也听到了直升飞机的声音。我听到他们说,你别着急,我们很快就来救你!我就配合他们,就忍着,坚持着。他们问我在哪个位置。我都回答得很准确。后来他们打了三个洞才把我救出来。
第一个洞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他们穿的是红色消防服。我就知道他们是消防官兵。后来我妈妈跟我说,他们是上海消防总队的。他们打了第二个洞的时候离我只有半米多的距离了。直到打第三个洞的时候他们才确定了我的位置,就把我找到了。他们一直挖掘了十多个小时才把我救出来。当时我很想再看看在我下铺的同事徐朝峰。他们都不让我看。我一出来他们就把我眼睛蒙上了。当时我神志还很清醒。身体感觉只要补充一些营养就行了。救上来以后,救援队的人马上给我输了液。我上了直升飞机以后,我妈妈要我坚持。那时候我还想,我一定要回映秀来看看。当时我并不知道映秀地震有这么严重。我出来以后,住的是成都市第一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前天,我跟我妈妈去了映秀。我去了之后我才知道有那么严重。我跟我妈妈都有心愿,一是要感谢救我出来的恩人,二是我要给我死去的同事烧烧香。以后我当兵去之前还要再去看一次。我要去悼念那些死去的同事。
其实当时我要活下去的信念是很顽强的。我也想过,我可能会像我的同事一样死去,但要活下去的信念更强。因为每天都有人在叫我。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我救出去。我还想到家人,想到爸爸妈妈。我还不甘心嘛,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我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我才来四川的时候我就跟我妈妈他们说,我一定要在这边好好努力,要接他们来成都。这边不管怎么样都比贵州那边发达一些。我要让家人过得比现在好!
现在我被救出来了,我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去上海消防去当兵。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报答那些救我的上海消防官兵。我还要在各种消防工作中,解救别人。当然做这项工作很危险,但是我不怕,危险、辛苦我都不怕。我觉得没什么的,我说过,我从小就养成了理智、冷静的性格,我随机应变的能力比较强。
经过这次大地震,我觉得人在大自然面前太渺小了。但是我想,只要我们团结起来,什么灾难都可以过去。这种团结在大灾难来临时就体现出来了,平时看不到。现在回忆起整个被废墟掩埋的过程,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妈妈在那一刻叫我的声音。那个时候我特别虚弱,我特别想睡去了,就以为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就在这时候我妈妈叫我了,我就醒过来了。你想,如果我睡过去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那几天几夜我都没敢睡,只是稍稍闭一会儿眼睛,迷糊一时。当时,我不想死,我记得有一次我脑子里出现了幻觉,我看见来了一个人走到我面前。他对我说,我看你既然这样,我就把你放了,你不能死,你要活着出去,要好好调查一下什么原因造成这么大的地震,还死了那么多人。我说,好嘛。这样我就听到上面有好多人在喊我。我知道,那时候我是在跟死亡战斗,我在拼命挣扎!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我知道我妈妈一定会来救我。我知道我妈妈就是这样的人!母爱在这种时候体现得更加强烈了。真的!
采访手记:
采访蒋雨航,可以说是从五月十七日就开始有这个想法了。那是中央电视台报道他刚从废墟里救出来。到了六月十三日,北京奥运会火炬在贵州凯里传递,我又从电视上看到了他。那时我想,他可能已经回凯里了,如果采访只能到那边去。这样,我就得等我在四川的所有采访都结束时再去。
到了七月二十一日,我在什邡采访时,晚上看中央电视台的《中国骄傲》节目,又看到了蒋雨航和他的妈妈。至此,我觉得要采访蒋雨航的计划可以实现了。虽然在此之前我曾通过多方努力,却一直没有联系上蒋雨航。
虽然我已经相当疲惫,甚至有了结束采访返回深圳的念头。因为我在四川灾区采访已经两个月有余,感觉到体能已经到了某种极限。但是,当七月二十二日我与蒋雨航和他妈妈联系上以后,所有的疲惫似乎都荡然无存了。我跟他们约定,两天内我把手头的采访任务完成即去成都采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