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后,突然有一件大事儿,让我跑了一万多公里。这整整一万二千公里,让我觉得以前所有的事儿,都是一个经历,都是一个过程。总而言之,你在别人需要你帮助的时候,只要你是个人,你没有时间去辨别得失的时候,你肯定会伸出手去帮他。所以我觉得人和动物最微妙的东西就是,人是善良的,绝对是善良的!这个社会都磨练了这么久,这么多年磨练一个人,它是让你学会冷酷。但是他在那么一瞬间,还是选择善良!包括我自己也是。我感悟最大的就是这个!你会毫不犹豫地去帮人!但是当你有时间去思考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你会算计,你会想你付出多少,得到多少。包括我们回来以后,工资,你就会去考虑。实际上你在灾区的时候,你没有时间去考虑它。你根本不知道你工资会拿多少?你会损失多少?你没有考虑。你每天想的就是救人!灾难!
我回来以后,也考虑了很久这个事儿。所以我跟你说,这是救赎!每个人都在救赎。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好像做了善事。我以前所有做过的事情,我都忘记了。但这社会不允许,你还得做一个社会人现代人!你还得算计,算计人,算计得失。所以地震啊,它的精神不会传承下来,它会变成一个灾难记忆!今后所有人,他记忆里面只有灾难!没有很多东西。这是做媒体比较失败的地方。你没有把地震中间这个精神挖出来。说得明白,这是人的本性。你不需要跟你本性去挣扎,你不需要去选择做一个野兽。不是像我们以前想象得那样,好像人选择兽性是本质,这个事儿让我看到了人性是本质!你去选择兽性你可能是瞬间,但有可能在那瞬间你还是一个人,你还是会做善事!
我只能做面上的,做快餐嘛,它发掘你灵魂的东西,做不到!反正我感觉比较深的是,你在面对那些东西的时候,有时候你觉得,不是人家怎么评论你,你觉得你做得是对的,你选择的应该是你本性的东西。我们这个社会好像宣扬的是人的本性应该是不是那么善的。其实通过(地震)这个事儿我感觉到人是善良的!因为它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它是一群人在做一件事情,都是在救人。在那个时候没有人去计较得失,甚至生命。在余震不断的情况下,我看见那些消防们就钻在废墟中间,那人就已经完全钻进去了,他不会遇到危险呀?不可能!但我知道他肯定会想到,我就算……就像我们去那堰塞湖,我也想过这问题,就算我死了我也要去。但有一点,在那种情况下,我觉得我做得是对的!我选择了我最本性的去做!我想过这个问题,而不是计较我这么做的后果。真的是,社会让你磨练磨练磨练,最后磨练得你去计较得失以后,你这么一考虑,它训练你,你就会去选择放弃你本质的东西。一旦你进入那个思绪以后,去计较得失,那么很多事儿你就做不了了。
所以我觉得这个事儿对我来说就是,如果认为这是善的事,我就会勇于去做。我不会在乎别人说你是伪善,你有病,你是傻子。我不会在乎的!因为我觉得以前我活得还算比较傻头傻脑的。可能也是经历比较多吧,很多事情,比方你想做点儿好事,你不知道它究竟是个圈套还是什么?但是我觉得这个事儿(地震)过了,我知道只要我觉得这个事儿是善的,我想做那我就做了,你不用考虑人家怎么想?我也不计较它是不是个陷阱?只要我付出就行了!比如说向灾区捐款,至于你怎么用,那不是我监督的。但是我做了。很多人逃避,包括我周围的人厌恶这个事儿,其实他们是厌恶自己,他们做不了那么多,他们做的他们自己觉得不够!只是人的良心有杆秤。很可能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就不愿意谈论这件事儿。
很多救援都是需要组织的,而志愿者他们是没有组织的。我在那边看到很多都是一个人。我从理县到汶川(的路上)看见一个志愿者,背了六十公斤的药,他不知道汶川究竟怎么样?死了多少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震中在汶川,他不知道震中在映秀。从理县走到汶川。当时我问他,你这么做你觉得危险吗?他说,他知道危险。他说,我是一个驴友,这是我的专长。我能走很远!所以我背药进去。没车!我说,现在车也能进来了。其实你背这六十公斤的药也不算什么。他说,我觉得也值得。当时他们指挥中心的人说,六十公斤的药能做什么?傻!当时大概是十六号吧。十五号晚上九点通的车。他不知道。直到车从他边上过,他才知道。但是我觉得他那样很满足。因为他做了一件他想做的事。但是对于别人来说,这个可能是个笑谈,可能微不足道。
到今年我做记者应该有十年了吧。但是中间有几年做技术,没有做记者。九几年,出不了片,做记者简直没法做。现在要好些。这次的报道有些也不是按我的心意去做的。特别是后期。前期很多东西是实际的,没有什么计划,到处都是新闻。你选择一个你觉得重要的,就报到台里。然后,中央台他觉得好,他就给转。不需要事先向台里请示。我会给台里报一个大概的内容。在哪个点?大概是个什么事件?他们也不审这个事儿。就是做个字幕或者预报这些东西。他也不是审这个稿子。始终还是比较开放的。
我学的是无线电工业外贸。跟记者没一点关系。我觉得干记者这行,主要是社会经历。只要你够聪明,有一定的社会经验。你做个东西你首先要看的不是那个东西上面装饰的那一层。其实你要看到这么多人装饰这个东西的目的是什么?这才是一个事物最本质的东西。所以我去铁军,为什么我不愿意做铁军(的电视)?我只做了一个安置点。七盘沟。我当时特别恶心。我对铁军是敬而远之。真的!我一共前后去了四次汶川。我可能是所有媒体最早和铁军合作的,和他们红军师师部合作。但是我始终坚持一点,我做我想做的,我看到是真实的东西。
当时到他们那儿,不是叫我吃饭嘛。吃了饭我出来,我说,我再不去铁军了!太假了这东西!我说,他妈的全是摆拍!他们那政委,在那儿采访的时候,他肯定不可能像士兵一样,抡着个大铁锤,这儿打,然后叫记者采访他。这他妈摆拍痕迹也太重了。
然后我跟他们说,我说,狗日的,映秀这边打都汶公路,那还有点消息,怎么汶川这边没打呢?应该两头打才快嘛!是不是哪个地方打不通,或者不想打呀?不可能吧!我说我们去看看去!看看究竟有多难那个地方?然后走到杨甸村,往右就是草坡,往左过桥就是去桃关。然后过了那个桥以后,我就问他们当地人,那个地方,他们当地人管它叫“死亡峡谷”,地震以后,都是特别厉害。到彻底关。当时我们不知道到彻底关已经通了。我说,到路的施工那儿看一下。因为我知道一点,路不通你那重建完全是空话!你物资绕这么大一圈,成本要多少?汽油费要多少?我们就过去。然后到了那口子上,我就看见山上滚石头,我就问他,我说,兄弟,前面很危险啊!我们那摄像一只眼眯缝着,他说,来都来了,他妈的,就是死嘛也进去看一下!我每次都会问他。有时候有人不愿意,在那儿退回去不算丢人!然后就开进去。有一个车胎爆了。
过了桃关。桥当时已经错位了,车能过。我们很远就看见那个涪唐坝的路刚填起来,刚好能过一个越野车。我们就进了隧道。进了隧道就看见里面有十八个车。当时做了一个报道,这条路通了,车都堵在隧道里,希望驾驶员把车都弄走。车牌号全部都用摄像机拍了。那个隧道特别特别长,接近两公里半,然后前面一个很窄一个桥。大概有五十米长,过去就是彻底关隧道。我说,哎,这个路还是通的嘛!然后我们又往里面开。彻底关隧道很短,只有不到五百米。开过去以后,就看见那个洞口还没挖开呢,挖掘机在挖。因为隧道里面没办法找卫星,所以我就叫他们记者先去拍。我就找他们四川路桥,看能挖条路吗?只要能出去,只要能找到星,我就可以直播。当时四川路桥苦啊。他们做这么多的工作,没有一个媒体在这边报道他们。他是公路局一个下属公司。他们用十多分钟挖了一条路,把隧道挖开,我们车开上去。看见桥上还有两个砸坏的越野车,也是东西给抢光了的。然后我们把车停下,把卫星找着了,做了条直播。我们也不知道,因为当时电话都不通,我怎么提示台里的?我跟台里约好了,我说,我可能到一个没法安电话的地方,你把我的信号接进演播室,我会用一个板子,这板子现在我们车上还保留着,我会在一个板子上给你提示,地点、事件、时间。他能看到,但是我们就是不知道台里收到没有?当时我们做了一个片子的花絮。就是我们主持人拿着那东西不停地念,对着镜头不停地念。当时可能第一次让观众了解到那地儿怎么这么难打通?第一次观众看到那个桥垮,都汶路桥垮的那个样子,两边完全被掩埋了,连路基都看得到。所以后来媒体就开始关注那儿了。第二天,有两拨记者去,然后每天都有四五拨记者往那儿走。因为当时热点也不多了。
我觉得做新闻啊,人做了事儿,如果没有什么突发事儿、重大的事儿,人做了事儿你得让他有回报,你得让人家知道他做了事儿。所以,铁军我真不愿意给他们做。包括我在彻底关隧道里面,我们在那儿住了六天,出来做一个节目,路塌方,我们回不去了,说要挖三到四天,才能把这条路挖通。我们当时出来的时候是晚上,没有衣服穿,特别冷。他们说,到铁军弄点衣服吧。我说,我不去!能冷死吗?我会指着铁军?我就披着那被子。然后有一天顶不住了,我们那个摄像感冒了,就去找三军医大,马上就做了一个节目。
三军医大真的太会宣传了。听说我们在跟路桥做节目,马上就去(路桥)二公司给他们做了体检,免费体检,给二公司所有人做体检。当时去彻底关的路正在塌方,他们车就开过来了,我跟他约的是两个小时以后在那儿有个直播节目要转。然后我做节目最恶心的出现了:他们车队就开过来了,大概有六个车,过来以后,有些灾民就想徒步过那个塌方点,去映秀。我们记者就劝他们不要走。那些灾民一定要走。飞石不断。然后,严格说,不应该叫做秀吧。反正他们部队就不走。就待那儿。最后过来一个灾民,他带了孩子,孩子才几个月。部队就过来几个人,要背那孩子过去。因为当时是直播。你明知道那个恶心你还得做。他是部队啊,你不能说,我不让你们这么做!
其实我知道当时不危险了。因为风停了,不滚石头了。他们也知道。在汶川待这么久都知道,只要风停了,石头就不会滚了。但是都做出那种赴汤蹈火的样子。我简直没法!我跟主持人说,快点收了吧!我只能做到这一点,让他看起来自然一些,真实一些。我不可能不做!当天晚上他们就请我们过去吃饭。然后我就顺势提出来,我要几件衣服。说,没衣服穿了。他们马上就给解决了。当时他们就到战士中间去收。战士也没有新的了,然后又让到街上去买。我说,别介别介!我说,买我们也能解决呀。吃饭的时候,后又来了七八个人。厨师是个特级厨师,战士就在那儿打盒饭吃。有人盛菜有人盛饭有人倒酒。主持人说,这个地方像灾区吗?到了个铁军的,跟他们喝了杯酒。然后谁在那儿说,河南人啊,我啥都不说了!我心里面想,他妈的,部队的人啊,我啥都不说了!
我接触了很多,包括救援哪,包括到那个观测唐家山堰塞湖的四个兵,包括我们最早过桃关隧道,在桃关隧道驻守的那些铁军师,真的不像他们当官的,那些战士真是不错!包括去映秀搜救飞机的那些兵。在映秀炸那个楼,他警戒线没有拉完,就放炮了。超过他的范围。我们做了直播。他炸楼是不打眼的,直接贴炮,直接贴在建筑物上炸。那个是惊天动地的。但是炸皮毛。那天炸很高的那栋楼,炸死一个、重伤三个。那就是从山上搜飞机下来的。他警戒线没有拉完,四个人不知道,部队的,走那儿。三个预备役一个军官。军官死了。五百公斤的设计TNT,他用了一千二百公斤。这么大的石头炸过河了。我离那个爆炸点至少一点五公里。整个卫星信号炸断了。车炸得都要翻了。
那天我在彻底关碰到张主任(成都军区驻滇部队工兵团),他和李崇喜(音)从映秀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我们那车不是有内部通话系统嘛,我说,别拍他!那天在映秀放炮的就是他!他对着我们摄像机镜头说,这个楼是映秀最坚固的,所以我们用了一千二百公斤的TNT。他不知道他妈的要炸飞掉!
采访手记:
在汶川时认识了胡海。那天晚上在铁军的营房里吃夜宵。那是我在灾区采访第一次吃夜宵。大概快凌晨一点了吧,我懵里懵懂地就被叫去了。这我才发现,我是沾了他们四川电视台的光。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长了娃娃脸的胡海倒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听他讲起在灾区采访的经历,我的困倦竟然一扫而空。但当时并不曾想到要带录音笔。所以第二天我见到他,对他说,找个时间咱们聊聊吧。
这一说,竟过去了一个月。总因为彼此奔波于灾区一线。直到七月十六日晚上,我终于在成都逮到了他。据他说,台里要他(七月)二十日前去北京做奥运会前期准备。所以,把他从灾区撤了回来。为了采访他,我特意把去什邡的时间往后推了一天。
通过采访胡海,我似乎发现我一度时间比较困惑的问题有了答案。那就是,作为中国人,为什么只有在大灾难面前才会如此众志成城?才能充分展现人性善的一面?而这些东西我们为什么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延续下去,并发扬光大?因为毕竟大灾难不会经常发生,当然谁也不希望经常发生!但如何延续如何光大呢?我想,从胡海的口述实录中,我们似乎不难发现一些端倪。那么,作为新闻工作者、作家以及其他从事文艺文化工作的人士,我们又应该做些什么呢?作为国家机器又该怎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