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收账的差事的确辛苦,每日早出晚归,到各家磨嘴皮,回到家里已经精疲力尽,几个月下来已经瘦了一圈,不过成绩也不小,为钱庄收回了许多已经被认为是收不回来的债。这一点深得老板赏识,也在同行中打响了他的牌子,大家都知道信和有个胡雪岩,口才一流,才干顶尖,有一些钱庄还想把他挖到自己一方去。这是胡雪岩初步的成功,他并不会满足,在他心中,还有更高的目标。
殊不知,世间之事,有得亦有失,不可能事事如意。胡雪岩从收账起,也从收账落。这其中之缘故还得慢慢道来。
这一日,胡雪岩查看了账本后发现有一家的账从未被追回,上一任也不甚了了,于是拿着账本去问阿祥。
“祥哥,这一家叫什么秀姑的为什么欠了很久的债,却没有要回来?”
“说来话长……”阿祥眼望着天花板,接着又说:
“长话短说,这女人死了丈夫后,丈夫借的债自然落在她头上。若是一般女人问题早就解决了。”
“但她不是一般女人,对不对?”胡雪岩不怀好意地眨眨眼,插嘴说道。
“对你个鬼!”阿祥被他问住,伸手去拧他的耳朵,两人大笑。
“是,你说得对,这女人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勾搭了些地痞无赖。我去了几次,都被这帮人挡了回来。”
“不是被她挡回来的吧?”胡雪岩想起平日伙计们说的那些荤话来,有意将“她”强调了一下。
“你小子,还笑!看我不收拾你。”阿祥笑骂道。
“祥哥,我错了,错了,还不行?”胡雪岩假装做出惧怕无比的神情,可怜兮兮地告饶。
阿祥白他一眼,又说:
“后来闹到衙门里去。这泼妇却装起一副可怜相,披麻戴孝地跑到公堂上大哭一通。结果反成了我们钱庄骗一个小寡妇的债,搞得好没面子。打那以后,就没有去要了。”
“那她大概欠多少银子?”
“我算算,连本带息,得有……”阿祥噼里啪啦拨了一阵算盘,“得有四百两左右。”
“嗬,还不少呢!”说罢,便寻思能不能把这钱要回来。如果成功,自己不就又多了一件业绩,年关分红可以多拿一点,攒些钱,不但可以过个好年,还能给娘买些衣服首饰。
看见胡雪岩突然不说话了,阿祥奸笑几声:“嘿嘿,小伙子,是不是对寡妇动春心啦?”
胡雪岩正在想心事,以为阿祥问他是不是准备去收这笔账,便严肃地点点头,还想要说什么。这下可把阿祥逗乐了,哈哈笑得合不拢嘴。又加上胡雪岩那莫名其妙的神态,更觉滑稽,乐不可支。
这时一个小伙计跑进来,叫道:
“祥哥,岩哥,下……下……”一边想说一边又喘不上气。他俩一看便明白了,小伙计浑身几乎湿透,刚才出去买茶叶的,出去时日头高照,不料一眨眼,一阵暴雨从天而降,两人竟只顾说话没有注意到下雨。
阿祥让小伙计下去换身干的衣服,自己走到门边看了一眼。满街的人们都在跑,四下寻找遮雨之处。只一会儿,钱庄的大屋檐下已经聚了不少行人。有些滑头的,装作进钱庄办事,借口挤过人群,竟跑到钱庄里边躲雨来了。
看这阵势,雨是一时半会停不了的,行人不禁对天叫骂起来,大诉倒霉。这时候可乐了商家,不少小贩抱着些伞,居然沿街叫卖起来,这会儿卖伞,即使比平日贵一倍,也还是供不应求。不多时,钱庄屋檐下的路人走了大半儿。
正看着,小伙计从后边换了衣服过来,告诉他们俩说:“二位哥,老板说今日下雨,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人来,让你们也早点回去歇着吧。”说罢,将手里的两把伞递给他们。
阿祥和胡雪岩一听,也好,于是两人便迅速清点了当日账目,到后面交给老板后,两人边聊边出门了。
雨比刚才只大不小,一股清鲜的雨雾扑面而来,阿祥被冷气一激,打了个喷嚏,胡雪岩正要笑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人。
一个姑娘。
由于被雨淋了,瑟瑟发抖。双手紧抱在胸前,似乎怀里有什么东西,皱着眉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天。微张着小嘴,大概心里盼着雨赶快停住。
胡雪岩立刻想起了那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四处转着的黑眼珠,耳边仿佛又听见了银铃脆响的声音,是她?啊,老天爷!真该谢谢这场雨。他的心口像被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
阿祥已经发现了这一幕,他大叫一声:“雪岩,我先走了!”
这喊声吓了胡雪岩一跳,也惊得那姑娘循声望来,阿祥用胳膊捅捅胡雪岩,又是奸笑两声:“嘿嘿,明天来了,老实招供。”说罢转身就走。
胡雪岩侧头一望,正对上那双眼睛,接触到了她的目光。姑娘赶紧低下头,因为她已经从射来的眼波中感觉到一点不对头,他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一脸年轻人的朝气,却又挡不住一丝成熟。虽然他也长着鼻子,长着嘴,也长着一双眼,但是看上去怎么就比周围的人好看得多呢?她不敢再想下去,脸上掠过一道红霞。
眼睛望着他,雨点不断射溅过来,沾湿了她的裤角。忽然一双脚出现在眼界中,脚尖冲着自己的脚尖,少女一抬头,哎呀,差点碰到他的鼻子尖!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左右一瞧,行人已经散尽,这偌大的屋檐下只有他们俩,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人看见,街上的路人恨不得一步跨进温暖的家门,哪有工夫去注意路边屋檐下一对春情萌动的少男少女?
“姑娘是不是那边杂货店里的?”还是胡雪岩打破了僵局。“我以前去买过扇子的。”他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现在可以算是“孤男寡女”了。
谁知姑娘却立刻接口道:“还买过一副镯子。”
原来上次买过扇子后,过了几天,胡雪岩又去买了跟老板订购的手镯。虽未与她说上话,但已经见过面,彼此早已在心中熟稔。
“小姐,在下胡……”
“胡雪岩,对不对?”
“小姐怎么知道?”
“……”她脸又红了。
正是这个表情让胡雪岩心大动不已,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她纤弱的肩头。
“你!”姑娘有点吃惊,有点生气,但同时又感到那只手是那么温暖,给颤抖的身体注入一阵暖流。但手马上又移开了,因为她嗔怒的表情。
“我……没有……,哦,我送小姐回家吧。”还是胡雪岩变得快,掩饰住自己的一份尴尬。他告诫自己不可冲动,坏了名声,坏了自己在这姑娘心中的印象,因为他知道他在她心里还是挺不错的。
胡雪岩“砰”的一声,撑起自己的伞,“小姐,请上路。”说罢,像京剧舞台上一样作了一揖。
“噗哧”一声,她被逗笑了,手尽管捂在嘴上,但掩不住一口玉牙和两片鲜红的娇唇。
雨仍旧往下倒着,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两个人挨得这么近,胡雪岩几乎能闻见一股兰花香味。
“敢问小姐芳名?”胡雪岩明知故问。
“我叫……”
“兰兰。”
“你怎么知道?”这回轮到她感到奇怪了,同时心里甜滋滋的。
胡雪岩没有回答。此刻他看见了更令他心动的景象,他一侧眼,就从姑娘的头顶一直看到脚。目光从上向下倾泻下去,甚至有些贪婪。她衣衫单薄,而且由于刚才那一阵雨淋,几乎有点贴在身上。少女美妙的曲线被毫不掩饰的暴露出来,从纤弱但又浑圆的肩头向下,有一对奇妙的高弧,随着她的步伐,轻轻地跳动着,他觉得它们似乎要从衣衫里跳出来,再向下又缓收来,复又放开,那是……他的目光终于越过那儿,落在了那曲线柔和的腿上,啊,他不禁心猿意马起来。
突然天空一道闪电,接着噼里啪啦一阵炸雷,震耳欲聋,胡雪岩不由得打个冷战。在这同时,淡淡的兰花香突然浓郁起来,姑娘吓坏了,靠在他身上,而且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为了不使自己胸前抱的小包掉下,只好又从他的胳膊那边把手绕过来,仍旧抱着小包。这一切只是出于本能,在刹那间完成。
胡雪岩也出现了本能的反应,在浓郁的兰香的熏撩下,胳膊外侧又触到了一团烫烫的、软软的胸脯。也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湿冷的雨气,但再冷的东西此刻也会沸腾。
他觉得自己仿佛靠着一团火,只宁愿被这火烧灼。起初,他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后来才知道是自己身体的那个部分已经有点变化,他想抑制住,可又无能为力,他好像回到那天夜里的美梦中……
在抱住他的一刹那,姑娘只是因为害怕。但发现他也在微微颤抖,可是他身体是热的,抱着那胳膊,好像冬日里抱着暖炉,自己贴着他,又不愿分开,好想就这样靠着走下去,心中说不清是害羞还是甜蜜。她情不自禁地向他靠了靠,想更多的感受到那温暖,还有那充满男子气的气息。
与此同时,胡雪岩也感到这羞涩但又饱含渴望的一靠,他更加清晰地感觉到她,不禁产生了要抚摸她的念头,但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心在“嘣嘣”地跳,脸颊也有些热,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这样心不在焉地走在马路上,若在今天,早就出车祸了。但他们没有,只不过两人同时滑倒。在过一座桥之后要过一片池塘,塘边的泥路经雨水一泡,走在上面的后果可想而知,何况又是他俩这样痴迷地走。
胡雪岩亏得反应快一点,在滑倒的刹那,他一下把她搂在怀里,结果自己仰面朝天跌下来。就算跌下去,他也没有把那柔软、馨香的胴体放开。
兰兰先是尖叫一声,紧闭上双眼,可自己并没有亲吻大地。一阵惊慌之后,她感到自己被抱着,被紧紧地拥抱着,心头不禁一阵战栗,想起来,可已经酥了。只好微微闭着眼,温柔地被他拥着,任那雨点砸在脸上。
胡雪岩倒下后只是摔在泥上,衣服脏了,并没有被摔坏,不知为什么,她怎么不出声。等了一会儿,雨水已将自己彻底淋湿了,还是没有回答,不禁大吃一惊,用手托着她的臂膀,叫道:
“兰兰,你怎么了?!”
又喊了一声,兰兰才迟迟抬起头,一句话也未说,却是两颊绯红,从她脸上滴下的雨水又滴落在他脸上……
两人站起来,胡雪岩捡起雨伞,兰兰掏出手帕抹了抹自己脸上的雨水,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也轻轻地擦去他那张可爱的脸上的雨滴和泥水。
雨伞又在雨中辟出一块无雨的空间,胡雪岩一把抓住还留在自己脸上的小手,怔怔地望着兰兰的眼眸,这一次,她没有回避。
她喜欢他的双眸,喜欢被那热烈的目光所沐浴。迎着他的眼光看去,发现那眸子有个小人,细细一看原来是自己。他发现她正含情地望着自己,不由得向前走了一步,两个人挨得更近了。她看到了那双眼中燃烧的火,也看到了那小人被火焰燃烧着。
刹那间,胡雪岩被自己的火焰熔化了,心底的温柔猛然冲破了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忽地一下,将兰兰紧紧地抱在怀中。
暮色稍稍地染过天空,雨中的池塘虽然充满雨水敲击水面的声音,但仍然显得静谧。一阵阵冷风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变得清凉舒心,一个人也没有,连他们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一瞬间,她手里的小包掉在地上。什么也顾不了了,年轻的心受到对方温柔的冲击,此刻也沸腾了,她忘情地把柔软的身体紧贴在他的身上,两只软软的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母亲关于莫近男子的训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声软弱无力的近乎呻吟的话:
“雪岩,别,别这样……”
两个人都感到一阵阵幸福的颤抖袭遍全身,她微闭眼睛,紧紧地贴着他……
胡雪岩才发现女人的唇就像一朵奇妙的花,而那花蕊更是让人酥软。虽然两人的动作还有点不和谐,但是从两人的神态上看得出,他们已经感到了热吻那种心荡神怡的感觉。
她想就这样永远在雨中,永远在这池塘边,她微微睁开双眼,要将这一切永远留在心里。
“啊!”她突然尖叫起来。一双偌大的眼睛瞪着他们。
胡雪岩一听,心想:“是不是碰到无赖?”
可看见兰兰惊叫一声后,又把头深深埋在他胸前,他奇怪地回过头去。
原来他们站在塘边小路上,挡住一头牛的去路,他转回来,两人相视。
“哈哈……”
两人同时爆出一阵笑声,弥漫在雨中。
看着牛过去,他们才从迷乱中清醒,兰兰突然眼噙泪花,动情地望着胡雪岩。
“兰兰,”他抚摸着她余温未褪的脸颊,一字一顿地说,“嫁到我家来。”
“我……”她幸福地低下头去,猛又抬起头来,“不行!”板着脸说。
胡雪岩心一沉,沮丧地望着她。终于,她憋不住了,顽皮而又羞涩地笑了。
她用微风一样轻柔的声音说道:“还没找媒人去我家呢。”说完,踮起脚尖,扒着胡雪岩的肩头,头枕在上面,幸福地望着远方。
胡雪岩长出了一口气,用脸轻轻擦着她的脸……
雨渐渐停了,两人身上的热度也降了下来。胡雪岩将伞扔在地上,想要用两只手搂住她,重温鸳梦。
“再不回去,爹娘要着急了。”兰兰撒娇说,可身子却乖乖地依着他,一动不动。
胡雪岩点点头,两手捧起兰兰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她愉快地闭上眼,许久才睁开。
夜色已经降临。两个人回想起今日的经历,都不免面红耳赤,好在夜色里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色,只是黑暗中,握着的两只手更紧了……
回到家里,胡母诧异地问一向好干净的儿子,他略带兴奋又有些忸怩地告诉她,为什么衣服弄脏了,做母亲的一听,喜笑颜开……
兰兰的父母只是责备她粗心,出门连把伞都不拿。她也不回嘴,吃过饭,独个儿躺在床上,慢慢又陶醉在那沉迷的细雨之中去了……
往后的日子里,胡雪岩出去收账的时候好像多起来。阿祥奇怪,没有任务,他也出去大半天,问起来,他又一本正经地说去查旧账。
本来就不是大户人家,礼教没有那么严,所以兰兰常常也有机会偷着跑出去,半天才回家。父母责怪她,长那么大还成天瞎窜,她也只是调皮的吐吐舌头,然后撒娇要吃食。
就这样,胡雪岩和兰兰的身影常出现在闹市的大街上,或者是戏楼书馆,还有那碧绿的池塘边……
两人相爱了,而且他们相信付给对方的爱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