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想请刚从日本归来的郭沫若出任第三厅厅长。第三厅隶属于政治部,分管宣传。蒋介石的用意十分明显:郭沫若曾登报骂过他,“不计前嫌”地录用,可以一显蒋介石的宽宏大量,并可通过周恩来、郭沫若这样众望所归的人物,延揽大批文化、学术、文学、艺术各界著名人士,同时将第三厅控制在自己手下,让周恩来当空头副部长,郭沫若当空头厅长,既装潢了门面,又羁縻了人才。而中共也有自己的想法,就是把第三厅搞成个统一战线机构,以此扩大共产党的影响,凝聚抗战力量,所以也在积极筹划。
郭沫若在北伐中与蒋介石酿起了仇,那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人们也记忆犹新。他信不过蒋介石,不想当他的第三厅厅长。晚上,在八路军办事处周恩来的房间里,郭沫若陈述了不愿干的理由:“我自己耳朵聋,不适宜做这样的工作。其次我认为,在国民党支配下做宣传工作,只能是替反动派卖狗皮膏药,帮助欺骗。第三,让我处在自由的地位说话,比加入了不能自主的政府机构,应该更有效力一点。我相信,我一做了官,青年们是不会谅解我的。”
王明坐在一边看报,听郭一说,丢开报纸就吼了起来:“你别一二三了,简单地说,你就是嫌官小!”王明点着烟,摆起道理:“目前的局面是靠着争取得来的,虽然还不能满意,但我们还得努力争取,决不能退让。能够在两方面都能通得过的人,目前正需要,还少一点。我们不想做官,而是要抢工作做。争取到反动阵营里去工作,共产党首先便能谅解,青年们的谅解是不成问题的。”
郭沫若说不出反驳的话,沉默着。
周恩来想调和一下气氛,故意把话说得慢一些:“考虑是可以的,不妨多听听朋友们的意见。在必要时我们也得多争取些有利条件。且不可把宣传工作太看菲薄了。宣传应该把重点放在教育方面。我倒宁肯做第三厅厅长,让你做副部长啦。不过他们是不肯答应的。老实说,有你做第三厅厅长,我才考虑接受他们的副部长,不然那有什么意思!”
另一位朋友也半开玩笑地劝道:“这是政府开放的第一次,门虽然还开得很小,我们应该用力去把它挤大些。让我们一道去挤吧!”
郭沫若转脸看看王明,又看看周恩来,两手倒换着搓了搓,应下这个差事。可他突然又冒出一句:“那我就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出现,要干,就公开地、痛痛快快地干。”郭沫若是在南昌起义后,由周恩来、李一氓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但党员身份并没有公开。起义失败后,他经周恩来同意,流亡日本。在日本十年,同党中断了联系。这次回国后,恢复了党的关系。蒋介石也取消了对他的通缉令。可周恩来还是希望他以非党人士的身份出现好,劝勉他:“你还是忍住内心的寂寞吧,党需要你这样做。”
寒冷的武汉并没有因为共产党的参政而暖和多少。周恩来朝长方形的窗子外面眺望了一阵,若有所思地看着珍珠似的雨点在玻璃窗外面飘着。国民党的CC派、复兴社,正在外面大吹“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党”的冷风,今天———2月10日,贺衷寒控制的《扫荡报》还专门发表了一篇社论,声言中国有三种妨碍并破坏统一的因素,把陕甘宁边区说成是西北的新的封建割据区域,指责红军虽改易旗帜却不服从中央,还说在国民党外存在其他党派影响了中国的政治统一,要求取消这三种势力。这篇社论搅得武汉三镇满城风雨,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个话题。
周恩来取出一把伞,搭车去见蒋介石。这一阶段,虽然两党关系仍在原地踏步,但蒋介石还是做出了姿态:只要有事需要协商,周恩来可以随时约见他。
周恩来经过前室,登上二楼。
蒋介石已经在办公室里等他了。周恩来才跨进门,蒋介石放下正在打着的电话,抓住靠墙放的一把椅子的椅背,把它拉过来,请周恩来坐近点。周恩来巡视了一遍房屋,没有发现报纸,便指了一下窗外:“《扫荡报》发表这样的社论,让人们相信中国只应有一个党的宣传,必然引起严重后果。”
“这并不足虑。”蒋介石置之一笑,“既然开放言论,对主义的信仰就不准备限制。先总理不是说过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并不矛盾,我们任何人都不能修改或反对嘛。”
“照此说来,别的党派都要取消喽?”
“没有那个意思。我对各党派也无意取消或不容许它们存在的意思,只是希望它们融成一体。”
恼人的沉默。
“既然两党都不能取消,”周恩来抓住对方的思路,尽量把谈话朝自己有利的方面拉,“只有从联合中才能找到出路,否则又是空忙一场。”
“可以研究。”蒋介石的视线越过了一动不动坐着的周恩来,凝视着别处,放慢了说话的节奏,“《扫荡报》的言论不能代表国民党和我本人的意见。”
坐在沙发上始终没有说话的陈立夫,弄清了蒋介石的意图,这才补上一句:“蒋总裁已批评了《扫荡报》,要各报以后不再刊登这类文章。”
周恩来走后,蒋介石又与陈立夫商量:“共产党并没有退让的意思,看来这类文章是要少登,免得共党纠缠不清。”
陈立夫微微动了动肩膀。原来这是一场试探性的攻势。以后一段时间里,国民党报刊上这类宣传内容倒是少多了,尽管摩擦还在酝酿。
周恩来给延安中央报告:今日见蒋,对边区借口是国共两党县长并存制,有拖延意……蒋对人、枪、钱都抓得紧,不愿我军扩大,不肯发枪加钱,加发了临时犒赏费五万元……前晚见蒋,要他发枪。他答:连坏枪也发出了。宋美龄氏答:(来了)新枪可发。
郭沫若担任厅长,也不顺心。
一厅厅长贺衷寒总跟三厅作对,一会说三厅走私,一会又说三厅是中共的运输机关,没有抓到把柄,贺衷寒却升为政治部秘书长。去部里办事的郭沫若只好称贺衷寒的“职”了。自尊心极强、又曾是北伐军堂堂副主任的他,自然咽不下这口冤气,三天没上办公厅。
周恩来知道了,在第三天晚上请郭沫若和三厅的负责人到他寓所去吃饭。检讨过工作之后,周恩来说:“三厅的工作仍有意义。至少可以抵消反动派一部分的颠倒黑白和阴谋投降,使反动派看出群众力量的伟大而有所忌惮。因此,三厅这个岗位,仍然是值得重视的。”
郭沫若知道周恩来的话是针对他说的,但没有吭声。当谈到部内的人事变动时,郭沫若忍不住了,放下吃到一半的饭碗,说:“三厅的工作我自己的贡献很少,取下我这顶乌纱帽,三厅的同志们依然可以干下去。再要在贺衷寒下边受气,实在有点吃不消。”
周恩来已经就此说了不少话,此时有些不悦,把筷子往桌上一放,问了一句:“那么怎么办呢?”
郭沫若一向敬重周恩来,认为他和蔼可亲。可现在透过镜片,看见的是一双快要着火的眼睛!他闷下头去,重新拿起碗。
周恩来没有发作,但口气还是很严厉:“为了革命的利益,一切都须忍受!我们受的委屈,难道比这小吗?”不知郭沫若是否听出此话的弦外之音:周恩来到武汉后,与蒋介石打交道,本来就是一件不很容易的事,而又要受制于国际派来的王明。王明狂妄,常常不听别人的劝告,连延安的毛泽东也不在他眼里。王明和毛泽东的意见常常不一致,是听王明的,还是听毛泽东的?周恩来经常处在烦恼与疑虑的气氛中,处在国共两个圈子里的人暗中互相竞争的气氛中,处在远方的莫斯科和延安的两种指示下……难呐。这也是他对亲近的人发火的缘由。发完了,他会主动道一声:“我也是迁怒于你啊,不要介意……”
郭沫若明白了周恩来的心思。在多少年后回忆起这段往事,还说:“这是我受周公责备的唯一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