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蒋走的那天下午,蒋介石变得温和有礼,他寒暄着,请张学良留下。
“不。”少帅英雄气十足,“人家会说我犯上,但我是清白的。我要跟您同机回去,宁愿接受军事法庭的裁决。我可以证明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国家着想。”
不到片刻工夫,他们起飞了。驾驶这架有历史意义的飞机回南京的是罗亚尔·伦纳德,他描绘了这批乘客的种种神态。少帅拉长了脸,不大自然;蒋介石形容憔悴,在飞机的单人起间室熟睡;蒋夫人望着窗外,嘴边露出幸福的微笑;端纳窃窃自喜;宋子文偶尔翻看一些报纸……
他们在洛阳降落,受到地方军政长官的欢迎。他们在这里过夜,次日飞赴南京。当飞机朝机场下滑时,机场周围已经挤满人群。记者们蜂拥而上,追着这一行疲惫不堪的人们采访。到场的人形形色色,连事变后主张炸毁西安的何应钦也来了,他表情复杂地向蒋介石伸出表示庆贺的手,蒋介石也是一脸平和,把对他的忌恨掩饰得严严实实……
到机场迎驾的还有陈布雷。他随蒋介石回到官邸,蒋介石在沙发上躺了一会,立即布置陈布雷:“我这里有夫人速记的一张草稿,你拿去参考,另外你再和夫人谈一谈,整理一个我在离陕前对张杨的训词,时间嘛,”蒋介石看了一下表,“还有三个小时,5点钟之前交给我行不行?”
陈布雷嘴唇嚅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弓着背走了。两个小时之后,陈布雷又弓着背来了,唯一不同的是手里多了几页纸。蒋介石腰痛得起不来了,半躺在沙发上,让陈布雷读一遍。
“好,马上交给报社发表。”蒋介石在开头又加了几句关键词:今日尔等既以国家大局为重,决心送余回京,亦不再强勉我有任何签字与下令之非分举动,且并无任何特殊之要求……他把这份编造的“训词”递回陈布雷,闭目想了一下:“这件事不能由此结束。当年总理中山舰遇难,我千里驰救,后来留下我写的那篇蒙难实录,可惜此次布雷先生没有与我同往,不过你仍然可以代我补写一篇半月记。”
陈布雷握起拳头堵住嘴轻轻咳了一声。他十分清楚西安事变的全部经过及张、杨举措的动因,尤其佩服张学良送蒋回京的豁然大度,编造“训词”已属心中不愿,再杜撰什么半月记,实在于心不忍。可是他无论如何不会违抗蒋介石的意旨,只好答应下来。
“先生想在半月记中多写些什么?”陈布雷请示着。
蒋介石硬撑着坐起来,愤愤不平地说:“一定要把事情经过写清楚,要使世人知道张、杨的狼子野心,犯上篡权;还要使世人知道我是怎样度过事变的。是我对张、杨晓以大义,他们终于悔过输诚……”
陈布雷心里一紧,再问:“关于中共方面先生有何……”
“一个字也不要提!这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与中共无关,包括周恩来,一个字也不要提!”
陈布雷回到家里,皱起眉头,拼命抽烟,一直不开口,想了个大概,拿起毛笔,写了几行,便难以为继。他张开抽烟抽得发麻的嘴,盯着笔,突然抓起稿纸揉成一团。他一反常态,把狼毫插进笔筒里乱搅,一连戳断了两支笔头,最后掷笔长叹。夫人来劝,妹妹来劝,全被他粗鲁地轰了出去。几天后,他气消了,重又坐回桌前,默默地为蒋介石代笔《西安半月记》。为了发泄心中的苦闷,他将这违心之举记在日记中:“余今日之言论思想,不能自作主张。躯壳和灵魂,已渐为他人一体。人生皆有本能,孰能甘于此哉!”
另一个心口难一的苦主是邵力子。
他和陈布雷都是浙江人,报业出身,都是小小的个子,戴副眼镜。
他这次可以说是同蒋介石同甘共苦的,可感受却大不一样。他回到南京,对朋友说起西安事变,总是说:“张、杨这次做事固然太冒险、太鲁莽,不能说没有错,但要求抗日御侮,还是出于爱国的动机,是无可厚非的,不宜看作乱贼或土匪。”
一位他过去的秘书一听这话,惊讶不已,对旁人说:“老夫子呀,真是莫名其妙!他在西安受到这样的打击,回到南京还说张、杨的好话!”
蒋介石对他的这种说法也不满。1937年1月,张学良被蒋介石带到奉化溪口,蒋又召邵力子去陪伴张读书,要他教导张“读书明理”。外界对此做法,颇多猜测,认为是别有用意。邵的夫人傅学文认为是蒋要力子对西安事变补过,是一种变相处分。随后,他被正式免去陕西省政府主席职务。
不过邵力子这人还是豁达得很,他与少帅相处得十分融洽,少帅对他也是无话不谈。一天闲谈,张学良说起当时送蒋的动机:“我这次冒生命危险,送委员长回来,原想演一出从来没有过的好戏。如果委员长能以大政治家的风度,放我回西安,这出戏岂不可成为千古美谈!可惜,一出极好的戏竟演砸了……”
邵力子望着少帅似兴奋又似懊丧的神情,只觉得张的英雄主义真浓厚。
仲春时节,邵力子要回故乡绍兴一趟。动身前,他向张学良辞行。张学良虽被囚禁,性情仍很开朗:“听说绍兴不仅是文物之邦,而且是鱼米之乡,美味的土特产特多,可否给我带一两样来?”
邵力子办事又极认真,回到家乡,专门向他的一个旧生打听:“你说咱们家乡有什么既美味可口、东北人极少尝到,又携带便利的食品?”
旧生们受他治学严谨的影响,就这么件事还专门研讨了一番,认为绍兴香糕和桂花素蛋卷最好,张学良可能没吃过。尤其是绍兴香糕,清代曾为贡品,故有“进京香糕”之称。于是,邵力子就采购了绍兴香糕和桂花素蛋卷数斤,随身带往溪口。
不久,邵力子给绍兴的旧生们回信说,张学良一向吃以面粉制作的糕饼食品,一尝以米粉所做的绍兴香糕,就觉得别有风味,非常好吃,说以后如有便人,还想多带几斤呢!
过了这一时期,邵力子回南京就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就和张学良分别了。可是他上任后碰到的第一件事仍与西安事变有关。
当陈布雷呕心沥血撰完蒋介石的《西安半月记》时,宋美龄也在加紧撰写她的《西安事变回忆录》。蒋要宋先看他的《半月记》,矛盾之处按他的说法为准。宋美龄不依。经过西安事变洗礼的宋美龄,已变成了引人注目的国际名人。一位美国政治家称颂她在西安事变中的表现“具有一种要是在前一个时代就会把她推上皇后的气质”。宋美龄不愿把自己仅仅当成蒋介石的陪衬,也不想把塑造自己的《回忆录》变成蒋介石《半月记》的简单注脚。
蒋宋的矛盾推给了邵力子,蒋让这个宣传部长替他做工作。
两本回忆录已经合印在一起。邵力子不时翻过来翻过去,中央开政治会议他也拿着。坐在他旁边的陈公博问他看什么。
邵力子随手将那本草稿递给他:“你看看吧,看有没有毛病,这本书还没有出版呢。”
陈公博花了半个小时一气读完,说:“这本书很有毛病,应该斟酌过才可出版。”
“我也这么想。你说说看毛病在哪里?”
“我草草一看,便发现《半月记》和《回忆录》很有矛盾。你看蒋先生在《半月记》里处处骂张汉卿,而蒋夫人却在《回忆录》中处处替张汉卿辩护。而且蒋先生在《半月记》里从不说他见过共产党,见过周恩来。蒋夫人则在《回忆录》中叙述了汉卿介绍一个参加西安组织中之有力分子来见,既说他是‘参加西安组织中之有力分子’,又说‘彼等并未参加西安事变’,这都是罅漏,容易露出不实不尽的马脚。我以为既有《半月记》,就不出《回忆录》也罢。如果《回忆录》一发刊,非大加改削不可。”陈公博告诫邵力子,“你是宣传部长,宣传不妥,你的责任可逃不脱。”
邵力子想着对策:“你说得对。”
于是,这两篇回忆的合刊印刷好了,又停止发行。
宋美龄受不了这份窝囊气,找到蒋介石,半天不说话。时间一长,蒋介石坐不住了,又把邵力子叫来,指头朝外弹了弹:“发行发行!”
邵力子又望了望宋美龄。宋美龄明白他的意思:“你所说的矛盾之处责任在我们,你不用担心。”邵力子总算脱了干系。
“二二事件”以后,去广西了解桂系情况回到西安的解方,先向东北军工委书记刘澜波汇报,而后由刘带解方去见周恩来。
解方的公开职务是五十一军的中校参谋,他还是第一次面见周恩来。他听说周恩来留着大胡子,但今天周恩来穿了一套黑色中山服,留着短发,胡须刮得很光。解方坐下后,周恩来急切地问起广西李宗仁、白崇禧的政治态度。
“他们对放蒋很失望,说是没戏可唱了,是纵虎归山,蒋介石是决不会饶恕张学良的。”解方将与李宗仁、白崇禧的交谈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李、白都说:“(张学良)回不来了,老蒋决不会饶他的,我们和蒋介石打交道多年,上他的当太多了!这次张先生又上当了!他们希望东北军不要分裂,坚持下去。李、白还把他们得到的情报告诉解方,特别是何应钦在西安事变以后,催汪精卫快快回国的消息,他们说,光是何应钦干不起来,何应钦要拉上汪精卫一起干。当时汪精卫在德国得到何的电报,幸灾乐祸,立即决定回国。但是行至中途得知蒋被释放的消息,马上在新加坡给蒋介石打电报,假意祝蒋获释,同时说,他要去广州为胡汉民扫墓。其实这是故作姿态对蒋讨好,也是掩盖他对蒋被扣时幸灾乐祸与何应钦勾结的用心。蒋接电后怕汪到了广州与两广联合起来反对他,急忙派张群、周佛海为特派代表去香港迎接汪精卫,说蒋急盼望汪速去南京共商大计,并将以大任相托。汪便未到广州直去上海,那知汪落到蒋的手心以后,就被冷落起来,等等。”
周恩来仔细听着解方的叙述,沉重地呼着气:“根据你讲的桂系和汪精卫的情况,放蒋总的来说是对的,和平解决西安事变的方针是正确的。但蒋介石的反共本性不会改变,排除异己的伎俩不会收敛。”周恩来举起例子:比如张汉卿先生送蒋到洛阳以后还要陪蒋到南京去,蒋介石使用了激将法对张汉卿说:“你到南京去很危险,在我左右的人不会饶过你的。”故意劝张不要再送。愈是这样张先生愈是要送蒋到南京,哪知道蒋回到南京就把张先生软禁起来,以委员长蒋中正的名义下令朱培德组织特别军事法庭审判张先生。以对上官胁迫违反国法纲纪罪名,判处十年徒刑。接着假作人情,用蒋中正个人名义呈请政府特赦,然后又用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名义宣布准予特赦,交以蒋介石为委员长的军事委员会对张“严加管束”。这是蒋介石亲自导演的丑戏。周恩来加重语气说:“在国际国内的舆论之下,蒋介石不敢公然杀害张先生,还会伪装成以德报怨的样子,以欺骗人民,实际上等于无期徒刑!现在只有把东北救亡团体联合起来,才有希望争取张将军恢复自由。”
解方按受任务,到南京去做于学忠的工作。于学忠告诉他,张副司令受军事法庭公审判罪被押解到奉化后,逐渐后悔了。2月间给东北军将领写信,开头两句是“话不知从何处说起,泪不知向何处流”!中间大意是“为国家努力杀敌,为东北雪耻复土,一切以国家民族为重,勿以学良个人为念”;最后两句是“西望云天,不胜依依”!于学忠又说:“我到奉化见张副司令时,因为有特务监视,副司令便在报纸边上写了几句话:只要东北军紧紧团结,实现抗战定有希望。”于仰靠在椅子上,大为感叹:“可惜咱们东北军有些人对不起张副司令呀!”
解方记着周恩来的交代,乘此机会说:“蒋介石实在逼人太甚,分化了东北军,说的话不算数,还硬要把爱国的东北青年斩尽杀绝!百十师(即抗日先锋队)是张副司令亲手建成的,张副司令离开西安时,把这一摊子委托给你了,百十师是直接归你指挥的,如果在你手中被蒋介石解散了,可怎么对得起副司令呢!”
于学忠一拍胸脯,大吼一声:“包在我身上了!如果蒋非要解散不可,那我也不干了!”
经过几番周折,这支抗日队伍总算保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