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这两位大秀才的信写得如此软弱无力。”周恩来读完信件说。
房间里一阵沉默。恽代英打破沉默说:“岂止是软弱,简直是低首下心!把蒋介石恭维到了九重天上,解释到水净沙明……”
“老头子糊涂了。”陈延年接着说,同时耸耸肩膀,显然有点恼火,而且有点不大客气。
“有些问题还不如苏联顾问看得清楚。”周恩来指指桌上的另一叠文件。那是三份关于蒋介石的鉴定,是由前一时期同蒋介石一起工作的顾问们写的。第一份鉴定中说:“我和蒋介石一起工作已经一年多了,但至今仍难于对他作出一个明确的结论。此人极端变化无常,十分孤僻。就蒋介石的天性而言,他是一个多疑的、虚荣心很强的、城府很深的追求权势的人,他具有欧洲进步的萌芽,但没有摆脱中国的偏见。在他面前永远不要表现得高傲或谦卑……”另一份鉴定中写着:“蒋介石懂得政治,虚荣心强得吓人。他在研究拿破仑,阅读一本日文版的拿破仑传。蒋介石解决问题迅速,但他作出决定常常考虑欠周,因而又改变决定。他固执,爱坚持己见。”还有第三份鉴定:“他是一位深沉的,好怀疑的,虚荣心特别重的人。他对任何人都绝不信任。非常多疑,权势欲强。他是一位优秀的组织者。他善于把绝对服从他的人挑选在周围。他在贯彻自己的决定时是坚决又不露心迹的。他不太重视别人的看法,有时与所有的人意见相背……”
恽代英咬咬嘴唇。
“独秀啊独秀,早年驳斥康有为论革命书的那种慷慨激昂,后来批驳戴季陶的那种直言不讳都到哪里去了?”恽代英虽然保持着必要的冷静,仍不免有些争辩的冲动。
“我是不再回黄埔军校了,你去任政治主任教官,我想跟我的作用是一样的,只是处境更困难了。”周恩来目光平静,闪闪发光地看着恽代英。
中山舰事件以后第一军各师中的共产党员几乎都调离了,集中到了政治科和黄埔军校的军官团去了。黄埔军校中的国民党左派在中山舰事件、汪精卫逃跑以及5月的中央全会以后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蒋介石却一天天地腰板壮实起来,他轮番地对右派和左派进行打击,从而把越来越大的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乍一看来,他的某些行为是很激进的。他把许多右派领导人从广东政治斗争的舞台上捧走了。吴铁城,这位广州的公安局长和第十七师师长被逐走了。蒋迫使国民政府外交部长伍朝枢、省政府交涉员傅秉常离开广州,任命进步的国民党左派陈友仁代替伍朝枢。十分令人反感的政客胡汉民被迫离开了广州。欧阳格被抓起来了。与此同时,在1926年5月15日中央执委会会议以后,蒋介石把那些同国民党右翼理论家戴季陶有联系的人吸引到了自己方面。接着,他成立了黄埔同学会,自己出任会长,使他这个集团在组织上固定下来。同学会的基础是第二师的孙文主义学会会员小组。
他甚至不能容忍陈独秀公开信轻微的刺痛。在“总理纪念周”上,他对陈独秀的驳斥作了“答复”。有意避开陈独秀“声明”的核心,抓住高语罕和张太雷直率的反蒋言论,恶狠狠地说:“不要现在种下一个祸因,弄得我们的同志将来自相残杀!”
邓演达在中山舰事件后,被调离黄埔军校,改任国民革命军第一军党代表、政治部主任兼潮州分校教育长。在那里又受到何应钦的排挤,在5月间回到广州。虽然蒋介石对他不满,深有戒心,但他得到共产党的信任和支持,又是国民党内有力量、有地位的左派人物,尤其同第四军有密切的关系、对广西方面的军事也很有影响。他同蒋介石还没有公开决裂,蒋介石还要借重于他。邓演达回到广州以后,开始了紧张的北伐筹备工作。
恽代英奉命留守广州,以支援前线,巩固后方。
再说蒋介石看到陈独秀给他的信,先翻了翻后面的日期,才从头看起。看后付之一笑:“政治生活全系权谋,至于道义,嘿嘿,则不可复问矣。”他把信交给随行的陈立夫。
4月间,周恩来又一次来到蒋介石的办公室,申明共产党人对这次事件的不满。蒋介石说自己头痛,长吁短叹,竟自感慨:“今日之处境,极感左右为难,如果我是一个无主见的人,到了这种地步,再就无所措手足了。我总算还挺得住吧。”
蒋介石决定北伐。北伐之前,他还是老一套:酒宴待客。周恩来和恽代英都来了。几杯酒后,蒋介石掏出块大方帕,捂在嘴上擦着。酒至半酣,他说起正事。
“你们都是我的江浙同乡,”他轻咳几声,“凡是与我共过事的,在一起训练过部队的,出生入死打过仗的,我都视为知己。这次北伐,我希望恩来兄仍能鼎力相助。”
“你是说当财经主任的事?”周恩来喝过酒后,面颊涌起一层红润,话也多,“我听文白(张治中)说过,近来我党务也多,再说也不会扒拉算盘珠……”
“周主任说笑话,”蒋介石拿毛巾拭了一下小胡子,“不愿当财经主任,可以担任战地政务委员会主任么,事在人为,只要你愿意与我同行,职务的事好解决。”
周恩来仍然推辞:“我的弟弟恩寿已在北伐军中,我就不必了。”
“这有什么关系,沙场还有父子兵呐。”蒋介石扬了扬眉毛,“择生(邓演达)任总政治部主任,他的哥哥竞生不一样在四军任参谋长吗?北伐乃国共手足并进,还望周先生再一次合作。”
周恩来只好说:“此事只能由中央裁定,个人难以择决。”
“你真顽固。”蒋介石不满地摇摇头,“这样吧,等北伐胜利班师,你再回黄埔来。”
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对周恩来的才能也极为赞赏。心想北伐如有他参战,可以带动多少共产党人?他是个急脾气,想到这点,马上提笔给蒋介石写信。刚写了个开头,就把纸揉了。他办事最讲究的是效率,便蹬着一双高腰马靴,嘎吱嘎吱地朝蒋介石办公室走去。
迎着蒋介石那种挑剔的目光,邓演达直言不讳:“北伐你放弃周恩来,无疑是个错误。你看他的计划性,组织力,还有……”
队伍已在门外喊着口令,整队出发。蒋介石手拍着指挥刀把,皱起眉头:“我有意给他一个任命,并请文白转告,可他不肯接受。”
“你叫他搞财经,显然不合适。”
“我也找他谈过,干别的也可以,他仍不肯从。总不能让他当政治部主任吧?我不是任命你了吗?”蒋介石无意中又“一箭双雕”,把对周的任命,与对邓的任命挂上了钩。这一下也堵住了邓的嘴。
7月27日,蒋介石率领北伐大军出征。在黄沙车站月台上,摄影师让蒋介石与张静江等要人排成一排,照了几张相。陈洁如在人堆里抹泪。蒋介石过来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就要出发作战,请你不要哭泣,否则会给我带来厄运。你把这里照的照片加印二十份,等收到我的电报,就带到韶关来。但一定要保存好底片,这对将来是至关重要的。”
陈洁如还是泪光涟涟。
蒋介石再次安慰她:“为我祝福吧,请笑一下。”说着,自己先咧嘴一笑,陈洁如被他逗笑了。他又转过身,请廖夫人照顾她。
“你放心走吧,”何香凝像个老大姐,“我会像对待妹妹一样对她。你去专心打仗吧,我们会带慰劳品到韶关来。”
火车在轰隆声中开动了。黄埔远了。可黄埔留下的中山舰事件,多少年后仍是个谜。
———历史使得中山舰成了传奇的舞台。它的消失也充满悲壮。中山舰事件之后,到1938年抗战进入高潮时,它从岳阳开赴武汉,执行保卫武汉军民安全转移的任务。10月24日下午六架日机轮番向中山舰轰炸。全舰官兵奋起抵抗。可惜舰上的武器都是上世纪一二十年代的产品,挡不住敌机的狂轰乱炸,很快沉入长江。由于敌机追逐两艘救生舢舨,舰上除二十余人游上江岸,其余官兵全部殉难,包括原北洋水师提督、北洋政府海军总长萨镇冰之侄———中山舰舰长萨师俊。
“中山舰事件”之后,蒋介石为了削弱共产党人和左派的影响,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但是黄埔军校的革命性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保留了下来。北伐洪流中的文臣武将,创造了一页辉煌动人的历史。共产党有了第一批能吃大苦的女兵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