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石公馆。这是一所半倾圮的房子,好赖用四方木头支撑着才不致倒塌。四条挂有各种颜色的小旗和小电灯的彩带从屋顶拉过街道。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各条大街上的路灯都亮了起来。在这之前,廖仲恺去了几处,却没筹到一分钱。他强打起精神,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范石生府上。
穿着一双肥大鞋子的廖仲恺下了车,歪斜着脚步登上台阶。他走起路来老是这样。门卫客气地向他点点头。
滇军第二军军长范石生正卧在雕花牙床上抽大烟。他硕大的身躯一起一伏,像座活动的山。他嘴唇紧裹着烟枪的绿玉嘴,好像吹箫似的,两眼凝视着烟斗里的黄色烟泡一蹿一蹿的火焰。见廖仲恺进来,动了动眼珠,用手拢住飘动的火苗,托住烟枪,使劲抽了三口,这才欠起身子,招呼着:“借钱来啦?”
廖仲恺猛地一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从你们那鸟军校来的,没有一个不是开口要钱的!”范石生一面说,一面指着廖仲恺腋下的黑公文包,“你要是那码子事,请免开尊口,我说出粗话来,叫你这个读书人脸皮发烧。”
廖仲恺马上随口答道:“哪里哪里。我是开会路过府上,进来看看。”
“我就喜欢你这个斯文劲。不像姓蒋的,跑到我这里张口闭口孙总理如何如何,他孙大炮借钱对我也是毕恭毕敬,我还尿你臭小子那一壶!”
范石生骂得痛快淋漓,骂完,又躺倒去吸他的鸦片。可廖仲恺站在厅中央,脸上红一阵、紫一阵。他是读书人,出身美国华侨家庭,多次出任孙中山组阁的财政部长,经他手下拨动的款子成千上万,他却不曾动过一分一文。他虽然谦恭温情,可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要低三下四地去登门乞讨!特别是他对范石生那种军阀趾高气扬的高傲态度从生理上厌恶。受了侮辱的自尊心在交战。嗓子眼发干,眼眶潮乎乎的,他真想一走了事,或者破口大骂,出出怨气。
他没走,也没骂,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望了望屋顶上的吊灯,马上提起精神,显出兴致极高的样子,赔着笑脸,在范石生床边坐下,凑近烟灯,帮助范石生挑着烟泡。范石生受宠若惊,朝门口一扬手:“再拿一副家伙来!”
廖仲恺急忙摆手:“我没这个口福!”
“你是男人不是?是就上来!”
烟具端来了。廖仲恺犯了难。他半生走南闯北,还真没吸过这玩意儿。为了使范石生欢心,为了军校的日子……他咬了咬牙,只得豁出去了!凑近烟嘴,使劲一嘬,苍白的两颊凹了进去,两眼哗地流出泪来———心也在流泪。虽然吸得十分不得法,还说不出烟的味道如何,但他还是连声夸奖烟的劲头好。“要这样!”范石生做起示范。嘴唇闭得天衣无缝,没有一丝烟雾漏出来。随着他粗大的喉结往下一走,范石生仰面朝天,骨碌碌吐出一长串烟,舒服得直拍肚子,漆黑的胡须跟着抖动。
廖仲恺从自己博学见闻里挑出几段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范石生听。范石生闻所未闻,吃惊地张大了眼,连烟都忘了抽。正在要紧关头廖仲恺一下打住。范石生像个孩子般地纠缠起来:“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嘛……”廖仲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轻声说:“这是郊县该纳的一笔款子,你太忙,我给你代收一下。”
有一刹那,那双老眼发亮,露出一种老奸巨猾的神色。
“数目不大。”廖仲恺哄着。
“干什么用?”
“我的住宅破烂不堪,想重修一下。”
“你自己用多少我都给得起。就是不能搞鸟的军校。”范石生从怀里摸出个小图章,放在嘴里哈哈气,朝纸条上使劲按了个印。又想起那个没完的故事,催问道:“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