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要我回答面对恐惧的方法,回答肯定是不知道。
但如果必须要面对恐惧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想它。
在这方面,动物是人的榜样。面对大雨、冰雹、泥石流与山体滑坡以及刀子,它们一律是安详的。它们的认知系统不知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也不知这个事件的性质。
人比动物少了皮毛,多了恐惧。思想本来是用来思想——譬如对太阳系的思想,或对纳米材料进行思想,而绝大多数人不去(也不会)思想这些玄妙的事物,用来思想自身。
如果把思考能力——这是一种强大的能力——用在思考自己的感受上时,对大多数人必定是一种折磨。思想的能力很强,而人之苦忧的能力也很强,两者交织一体,人生一定很苦了。
我有时想,如果一个人不当哲学教员、发明家或会计师的话,不如像割阑尾一样去掉自我的“思想性”,只保留“艺术性”。艺术性是人对美与善的感受,有乐而无忧。有一种药就是通过提高神经对疼痛的忍受阀值来止痛的,可见天下有此道理。
医生说:什么患者病好得最快?傻子与农民。他把傻子与农民并列显见不正确。农民并不傻。医生说的道理是:两者都不去穷究病理,妄自猜测,也就是不用思想去捣医疗的乱。
现在常有“资源合理配置”一说,这对不可再生的资源尤有珍重的作用。而人的思想,无论如何也应该算资源,然而讲到合理配置,结论是极大的不合理,甚至不讲理。让学生们学习一无用处的知识,让秘书杜撰鬼话一般的公文,不仅浪费思想资源,而且浪费别的资源,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但谁也不能不让病人思想自己的病,虽然越想越重。这无异于法西斯蒂——这是一句古拉丁文,意指抱着木柴四处烧死别人的团伙。
人的思维能力平均差不多,一个澡堂子的电工与麦克斯韦和法拉第大脑神经元的活动能力差不多,神经轴突的绕索也差不多。但电工始终想着澡堂子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他面临恐惧,譬如躺在病床上,其思想的深度和广度都会被开发出来,虽知识不及,但思辨性已与麦克斯韦和法拉第相轩轾,也是一种悲剧。
人称仁者无忧,勇者无惧。我看所谓仁勇,不外“每临大事有静气”。安置思想真空,绝不先人为主地体验败局之痛,如此则既仁又勇。做思想的牧者,不使之放任自流。人不妨算一笔账,成功事有多少因思虑而成,失败事又有多少为思虑而致?这笔账不好算,机遇、运气在其中作祟,搞不清了。但人应该承认,成功大多是做出来的,而且是经年不止的劳作,思想只是有时起一些点拨作用。但许多麻烦事都是想出来的,自己被自己吓着的情形比被别人吓着的时候多得多。巨大的思想能力属实说应该归属于那些大物理学家或研制艾滋病疫苗的人,就像巨大的力气应该归属于运动员一样。人们,或称我们,只不过是统计人口时的一个数据,由个位到亿位往上排。思想的能力或作用对我们基本上没用,也没有妨碍我们看花养鱼、饮茶打盹或跳PALAPALA舞。无思便无私,进而无丝,藕断丝连之丝。
拿冷水浴来说,都知这是好事,也是难挨之事。洗了几次坚持不下来的人,其实不是冻的,是洗之前被思想——自我保护之私心——在脑里的夸大描述吓住了,进而驻足。而傻子、农民、动物或像我这样的人在冷水浇头之前全不思考,直到站在喷头下的最后一秒钟,还在想各种安逸之事,直到被冷水浇醒。而冷水兜头,也不妨当做一种意外。之所以说是意外,是冷水很快停止了,人又重享温暖,这不很好吗?至于明天,明天再说明天吧,冷水浴是一定要坚持的,每次只是个意外。
让思想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别动,别妨碍我们的事业,做事才能放开手脚。这是我对所谓“思想”说的一些不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