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报上读到台湾王作荣先生的一篇文章,说他回大陆访旧,“在北京的机场下机,双足踏上故园泥土,我激动得哭了,一直哭出了机场”。
王作荣曾任“监察院长”,睽违故园52年。在文章中,他使用了一个词组“故园泥土”,见出人原来也是一株植物,有根系,毕生都在探寻泥土的养分。
受王先生文章的感染,我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组民间资料。说1945年间,日本军人对朝阳市石明信沟村进行围剿和屠杀。村民们躲在悬崖的石缝里避祸,几昼夜不敢回家。妇女用鞋壳接尿,给孩子当水饮。走不动的老年村民都被日本军人杀死。村民说:
“脚底下只有一个主意,跑!”
而健壮的村民夜里偷跑回村莳弄庄稼,又被日本人杀掉。
乱世与治世,人的心都长在脚底下,离家或返乡。说心长在脚底下,是说它最能感受到大地的声音。只有人才想念家园,家园也把寻找离散儿女的信息从泥土传到四方,这是土地与生民之间的语言。如同方言,只有故里子弟才能通晓。
王作荣先生由湖北而台北,垂垂老矣。而脚底下的那颗心始终不老,只有落到大陆的土上才安稳。于右任当年走不出那个岛,脚下的心也在落泪:“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唯有痛哭。”我读过老先生的碑帖,其魏森严,其隶美妍,目光最后落在题款“三原于右任”之时,心仪无限,觉得这是一位当今的汉唐大将军。暮年思乡,胡未返秦?其情何止于凄怆。于将军诗心已游关中,双足却绊岛内,神往之地只有高山了。
土尔扈特蒙古人东归天山的故事,已为人熟知,这是一部“走”出来的史诗。1971年1月5日清晨,鸡鸣,时辰已到。分布在伏尔加河两岸的20万土尔扈特人准备出发。但上苍跟他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伏尔加河竟然未结冰,河西的7万土尔扈特人无法渡河。渥巴锡汗最后含泪下令出发,众军民向河西叩首作别,东归。从此之后,河西的土尔扈特人——后被称作喀尔玛克(卡尔梅克)人,走入了噩梦,在沙皇以及后来的专制政权的迫害下,身命凄凉。这是走不出去的悲剧,也是归不得的悲剧。最早感知命运结局的,是脚底的心。
脚把心带到远方,心又把脚带回故园。人这一生走来走去,其实只绕着这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