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因眼部手术,双目遮蔽7日,尽领黑暗滋味,有想法如下:
黑暗不同于夜。夜没有纯粹的黑暗,在最黑的夜里,物体还能显示向背。最主要的是,睁眼看到的黑暗有一些安心,眼睛仍然能搜索出一点点光。在闭眼的黑暗当中,比黑暗更难忍的是被隔绝。明明有光,但与你无关。双眼如一对困兽,不断挣扎。
在黑暗中,触觉最敏锐。突然感到手指那么聪明,一碰便知物体的性质。药瓶、桌子、床单、铁,在那里非常清晰。在黑暗里行走,手总要先伸出去。
即使眼睛已经失去功能,仍然怕外物碰到自己的眼睛。
空间的思绪在缺少视力的情况下变得发达。一起身,首先是这一处空间的立体图画。鞋在哪里?门在哪里?从床到门有哪些障碍。长宽高的概念在脑子里十分坚硬。
在黑暗中,人的语言很少。你自己所说的话,声音变得很大。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听自己说话,听到了这么多废话和不必要的零碎。于是我想到盲人大多不是倾诉者。华丽的、滔滔不绝的、评判他人的话不适合在黑暗中吐露,仿佛这与自己的处境不合。世上所有的不幸都不会比没有视力更糟糕。因此,不愿意评论他人。
还有,浮华冗长的话语如果呈现在周遭的色彩、形状之中,尚不刺耳。而黑暗中的话语,像用蘸满墨汁的笔在白纸上写字,非常醒目。
黑暗中的眼睛恐惧光亮,当然这只就外科手术的人而言。如果双目遮蔽超过72小时,仍然具有视觉的眼睛对光线极为敏感与不适。眼睛蒙上纱布、戴上墨镜以及窗帘被拉上之后,仍然不敢面对光的一面。人们不知道,光是多么有力量的东西,些微的光都刺得眼球酸痛。那些眼部手术已经痊愈的患者,常低头走路,用手蒙着眼睛露出一条缝看地面。光像水一样,从针眼儿大的地方挤进来并扩张。影视里复明的患者摘掉纱布载歌载舞的场面,实在是太荒诞了。
视觉细胞乃至视蛋白对光的反应,实在太脆弱了。
我想起某人趴在复印机上,睁眼,复印之后双目失明这件事。事实上,阳光的亮(照)度、大气层对长波紫外线的阻拦,人类眼睛的结构有着精美的契合关系。其奇妙不可说。
听到窗下有两个人叫骂。
医生趴窗台看了半天,说:“这是车队的俩司机干起来了。”
我当时的想法是:都能看见东西还吵架呀?惋惜多于鄙夷。
黑暗中的人不喜欢夜晚的到来。白天已经是一个夜了,又进入一个夜,仿佛委屈。
黑暗中的人爱躺在床上揣摩外面的人在做什么。想来想去,感到他们实在太能耐了,尤其佩服那些奔跑、骑车和穿越十字路口的人。
躺在床上想,假如人类视力低下,这世界该是什么样子呢?房子的门很宽,马路也很宽,没有汽车,只生一个孩子或不生孩子,全世界都很温和,一般由歌唱家来当总统。
生物钟存在的前提是,人体必有除眼睛之外的某个部位能够感受到光。但已知的事实为,除眼睛外,人体其他部位不存在视蛋白。因此,不可能“看”到光。从理论上说,人体不存在生物钟。
不久前,科学家发现人体皮肤上存在另一类型的视觉蛋白,是它们把光的出现通知了大脑。在黑暗中,我常常举起胳膊,说:“看吧,你们。”
视觉蛋白,从感受微量的光发育成为眼睛,可以欣赏色彩,从鲜花到女人的嘴唇。这是一条多么漫长神奇的道路。